70、海潮

“已经十年了。孤却还记得,母后曾赐死孤的生母那日,也是这么个雨天。”

乾清宫大殿,香炉烧得越来越浓了,沉沉香雾,让人看不分明。

重重宫闱之后,坐着的凤袍妇人,一夜之间,却已好似苍老了数十岁。

“清兰为了母后,方才向孤苦苦求情,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她一人身上,并说一切都与母后您无关。以死谢罪。”谢长庚淡淡道,“已是拿刀自刎,以死谢罪了。”

“那殿下信她吗?”干枯的嗓音,像指甲划刻在木头上,她似乎是冷冷嗤笑了一声,低声开口。

谢长庚平静道,“那必然是不信的。”

“你既是不信,又何须在此与本宫虚情假意,”长孙皇后冷笑,喃喃道,“事已至此,本宫的兄长被你杀了,党羽也被你一一诛尽,连陪伴本宫数十年的宫人也死了。你要杀要刮,即便现在就在这乾清宫杀了本宫,本宫也反抗不了。”

“孤会保住你生前皇后的名分,死后,也是名正言顺地葬入我北昭皇陵。若父皇九泉有知,想必也不愿看到你这般处心积虑,先是害他被俘做了十年的质子,后又买通他身边宦官下毒,将他彻底赶尽杀绝。”

“你其实...也是恨他的,对不对?”长孙皇后眯眼紧紧望他,闻言低哑一笑。

“将本宫葬入皇陵,与先皇同穴合葬。先皇若九泉有知,应当被你活生生气死才对。”她低笑,“本宫坏事做尽,害毒了他,他也恨毒了我。你却让...却让本宫这等亲手害死他的人,和他永远葬在一起,在地愿为连理枝?哈哈...你倒是好手腕,他应当恨死你了......”

谢长庚依然不语,垂手而立,面上依然毫无波澜。

“想我长孙琳琅,机关算尽,却还是落得如今这般下场...哈......”她却低哑地笑了。

“本宫刚嫁进这宫中时,也是十几岁这般如花的年纪。还在长孙府时,本宫的哥哥就告诉我,说我生来就该是一颗棋子。”

“你父亲他,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知道。他娶我,也只是因为长孙氏,如此大名鼎鼎的武将世家,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无所谓,因为这偌大的宫里,不得宠的妃子多得是,你父亲他不宠任何一个人。”她静静道,边说边低低笑了起来,“直到那年,你母亲进宫了。那个贱妇...身世那般寒酸,只不过一个小小县令的女儿,要是往日里搁在我长孙府,可是连伺候我都不配的贱婢。”

“可是后来,渐渐你父亲他就不来看我了,不仅不见,似乎连逢场作戏都不愿意了。天天待在那贱妇宫里,今天开了什么花,明天新进了什么茶,都一一捧着去见她。”她喃喃道,“本宫看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都很不得亲手杀了她!”

皇后神色忽厉,握着茶盏的手指狠狠束紧,猛地僵住将桌上的一切都都通通推到地上,瓷瓶茶壶都摔的粉碎,发出一阵惊天巨响。

然后她的胸脯缓慢平稳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日那般阴鸷冷厉。“所以本宫就伙同哥哥,通敌叛国,将你父亲他的行军密报告诉了敌军,害他兵败被俘,受尽屈辱,去了邻国当了十年质子...从此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本宫了!本宫杀了朝中无数异党,杀了不听话的大臣,杀了那个贱妇!”

“本宫至今还记得...你刚刚生下来时,才那样小,那样纤细的胳膊和腿,像是本宫随意一折,都能够让你灰飞烟灭。”她死死地盯着他,眼角一抹深红,咬牙切齿道,“早知今日,本宫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将你也一并杀了!”

“你不会杀我的,母后。”谢长庚平静道,“即使再来一次,你也不会的。因为你始终需要一个前朝傀儡,像孤一样的傀儡。”

“...住口!”她死死凝视着他,死寂良久,忽然凄厉大喊,“都给我住口!”

“蠢货!一个两个,全都是蠢货!明知今夜时机不到,哥哥他便按捺不住要兵变!他死,是因为他太蠢!不像本宫!”

“本宫没有输,从来都没有输......”皇后喃喃道,“只不过没算到,你竟然那么在意那个女人...那个太子妃。你不该这样的,你的骨子里留着你父皇的血,都是薄情人。”

“你不能杀了我!”她喃喃道,似已是彻底疯癫,凄厉道,“哀家是你的母后,是北昭数十年的皇后,也是如今唯一的太后!”

眼睁睁看着她喘着粗气将一切疯狂乱砸一气,少年太子却依然面上毫无波澜,连挑眉也未挑一下。

“其实...每次宫中梅花被折了枝,母后您都知道是我折的。不是吗?”他一字一顿道,声音也低了下去,忽然合了合眼,“孤依稀还记得,那一年珍妃刚死,母后也曾托人给我送来一笼桂花糕。直到若干年后,孤才知道,母后曾经也是有一个孩子的,若他还活着,也该有儿臣这般大了。”

最后一只瓷瓶被摔得粉碎,接着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中,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一名宦官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呈上来一碗深色毒药,放在了她的右手旁,现在已经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桌上,继而埋头匆匆后退离开。

她在这坐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二人之间始终隔着重重宫闱。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渐渐无声无息。

直到最后她忽然开始喃喃低语,似乎是低低念着什么,又像是垂死的呓语。

“你过来些...再过来些。”

今夜在这大殿中发生了太多,连重重金梁上都溅了血迹,而那少年闻言静默良久,终是踏着血一步步走上前去。

***

直到多年以后,那夜重芜金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人知晓。

只是据说,长孙皇后临死前曾求见太子。有人说,二人间只有过寥寥数语。亦有人说,只是两相对望,一夜无言。

是夜,皇后长孙氏殁。

天终拂晓。

***

“...殿下。”陆赋犹豫再三,还是咬牙开了口,“竟当真就这样将那良娣放了?”

陆赋是真的不解。

平阳侯死,皇后殁,一夜之间,长孙氏已树倒猢狲散,正是彻底清算党羽的好时候。但偏偏是这种时候,谢长庚却一道谕旨,命他将那名叫长孙玉容的良娣趁夜色塞进一辆马车连夜送出长安城?

更别提那良娣此前还处心积虑陷害过太子妃。竟就如此简简单单地送走了?就此一别两宽,天各一方?这未免也太便宜她了。

“...要你送你便送。”谢长庚不耐烦道,“怎么,她难道不肯走么?”

“...这肯定不会。白白捡了一条命,她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呢。”陆赋额头冒出冷汗,“昨夜卑职已经按您的吩咐,命人将她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好了,按理说,戌时一过就能立刻悄无声息地被送出城。就是...就是......”

谢长庚啧了一声,“到底怎么了?”

陆赋抹了把冷汗,“就是她走前,哭着喊着非要见你最后一面......”

寂静片刻,谢长庚摇了摇头,淡淡道,“不必见了。陆将军,她若再要苦闹,还烦请你帮我带我句话,就说...从前是我利用了她,我对她,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陆赋怔然。

“再说了,饶她一条命,是太子妃的意见。”谢长庚摇了摇头,平静道,“她若非要找个人哭着磕头谢,那也合该是谢太子妃。”

***

他上次见到南雁来,已是在两日前。彼时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失血过多,一张脸苍白如纸,被婢女慢慢扶起来,倚坐在床头,低头喝一碗温热汤药。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握着玉匙的手一顿,作势就要起身行礼。

自然被他重又摁回了床上。

“...一切都结束了。孤说过的,从今以后必定满足你任何愿望。孤说到做到。”谢长庚轻咳了一声,柔软下声音来,“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便是。”

沉默良久,她终于动了动唇,竟是说出令他始料未及的一句话。

“...放了长孙玉容?”谢长庚闻言一怔,紧紧蹙眉低头看她,“为何?她那般处心积虑害你,你竟不恨她?”

“臣妾也使计杀了她的一个贴身婢女啊,那些恩怨,差不多也是两清了。”南雁来却轻笑,“想来,还是臣妾要更惹人恨一些呢。”

“......”

接着她放下那碗药,浅浅露出一个笑来,温声柔柔软软道,“臣妾已是三生有幸,此生得以长久陪在太子殿下身边。至于那良娣,放她走吧,从此天高地远,各在一方,倒也算圆了臣妾此生另一个念想。”

...好一个“另一个念想”。

“是你帮了孤。”但最终他还是将一切话重新咽回到嗓子里,若无其事淡淡道,“若不是你激怒良娣,刻意去坤宁宫拖住了皇后等人的阵脚,一旦长安官道上那老宦官被半路劫持的消息传到皇后耳朵里,孤已是必死无疑。”

“殿下又何尝不是呢?”她顿了顿,“臣妾太过愚钝,不知天高地厚,竟偶然发觉了殿下所有计谋。像臣妾这般的人,虽可以帮助您,但也可以随时出卖您。像殿下这般杀伐果决之人,其实当初就应该快刀斩乱麻,直接要了我的命。”

“但殿下没有。不仅没有,还待臣妾如此不薄。”她浅笑道,“臣妾自然也当肝脑涂地,以报殿下莫大恩情。”

继而她轻轻蹙起眉来,又抱怨似的轻嗔道,“殿下,这把守在承香殿外的一众侍卫,是不是也是时候该撤了,他们可都严密看守臣妾整整一个秋天了。臣妾光是看着,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呢。”

许是见他不语,她又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惋惜似的小小的笑来,“殿下这是不愿答应臣妾不成?要说那些侍卫也真可怜,再大的风雨也只能巴巴在那站着。如今宫中已是百废待兴,难不成,殿下还想日后这宫里人人都传开,说臣妾娇奢成风,独占东宫一众侍卫不成?”

***

承香殿。

少年着一身墨色锻袍袖口镶雪白飞竹滚边,握着一把十二折骨扇,来的路上倒是步履匆匆,等到真的到了门口,那双雪色素合靴却缓缓停了下来。

就这样握着纸扇在寝殿门口打了三圈转,最终还是庭院里打水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似乎是被她冷不丁吓了一跳,侧过脸去看了她好一会,才挑眉笑道,“太子妃的伤...养的怎么样了?”

“回殿下的话,御医说了,太子妃娘娘福大命大,要是刀尖再深一寸,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了。但好在娘娘撑过来了,这几天也开始慢慢喝些粥食了。昨日,甚至还能稍稍走动一二呢。”婢女笑道,“想必,假以时日,便很快就康复了!”

“...那便好。”谢长庚深吸一口气。

“...殿下您这么关心娘娘,怎么不进去亲自瞧瞧呢?”婢女察言观色,吞吞吐吐道。“娘娘见了您去,一定欣喜得很。”

“......”

谢长庚心说这还真不一定。

毕竟他当时可是将她作为弃子,众目睽睽之下振臂一挥下令射箭,长孙越一旦中箭,那么她也有极大可能会当场暴毙!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

南雁来本就对他的冷血算计颇为不满,这一来,不得被他活活气死啊。

谢长庚很有自知之明,于是就没敢去看她,而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但从今以后...便好了。

所有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已经死了,从今以后,她便是他独一无二的皇后,前世他已是对她那般恶劣,这一世定要精心弥补许多。

如果她仍需要时间来接纳原谅他,那更简单了,无非就是时间。

一月不够,那就两月,两年不够,那就十年。

反正她有一辈子可以无忧无虑做北昭的皇后...无非时间而已,他耗得起。

“无妨,那你便同她说一句,孤晚些时候再来,与她一同用晚膳。”

“是。”婢女眉开眼笑,“等娘娘回来,奴婢便去告诉她。”

“...回来?”谢长庚闻言一愣。

“回殿下的话,太子妃娘娘一个时辰以前,带着婢女朱桃,乘马车出宫,去了隐州的海潮寺。”

婢女笑得欣喜,“娘娘说了,近日宫中杀戮太多,前有谋逆反贼,后又有若干天相凶星。娘娘菩萨心肠,觉得该去佛寺讨些平安桃符回来,也好为殿下祈福。”

死寂片刻,谢长庚一双细长凤目眼瞳猛地缩起。

“...混账!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那婢女被他这么一喝,虽仍是不明就里,但还是脚腕一软,扑通一声便瞬间跪下了。“...太子殿下息怒!太子妃娘娘说了,那海潮寺离长安最近,这一会功夫的事,不打紧的,估计都不用两个时辰,不到日落便能回来。”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他低声喃喃。“不会再回来了......”

“不、不可能的,殿下!太子妃娘娘走的时候,可是一丁点行囊衣服都没带走啊!路途近便,连过夜也不会啊!”那婢女已是被吓得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只是...”

“只是什么?”他猛地抬起眼来,一双漆黑凤目深处似乎又多了一丝亮光。

然后在听到宫人的下一句话,那一丁点光也熄灭了。

“只是奴婢方才收拾屋子的时候,在桌上发现了一只空空的鸟笼。奴婢来承香殿的时间也不长,只是隐约听人说起过,娘娘以前好像养了一只黄雀来着....只是,那黄雀似乎也被人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