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坤宁宫。
“本宫听闻,殿下近日身体抱恙?”皇后平声道。
“不是什么打紧的病。只不过吹了点寒风,早就好了。”玄色蟒袍少年闻言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多谢母后关心。”
被继子这样不软不硬地堵了回来,长孙皇后心里冷嗤一声。
“是么,那本宫便放心了。”她冷冷道,“不过本宫倒是瞧见,太子妃近日倒挺高兴的,气色也十分不错。”
谢长庚果然顿了一下,“母后见过太子妃了?”
“是啊。”皇后冷冷点头,沉声道,“昨日她来向本宫请安,还带了几只稀有的龙涎木香篆。倒是难为她,还有这份孝心。”
“那是自然。”谢长庚微笑道,“太子妃一向关心母后凤体安康,平日也总是问儿臣您的头风好些了没。”
“好多了。”长孙皇后眯眼打量他片刻,不明意味地冷笑一声,慢悠悠道。“本宫的头风,太子妃倒是惦记得紧,怎么轮到殿下生病之时,她倒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皇后冷冷打量他,见他闻言果然一顿,但一瞬过后,便继续端起那杯茶,行云流水般抿了一口,一双桃花眼笑吟吟道,“是吗?那等儿臣回府,定也要问问她何事如此高兴,说出来也让儿臣高兴高兴。”
“......”
“近日阴雨连绵,天色阴沉,纵是心里没有烦心事,倒也让人心绪不畅。”末了,他还和颜悦色补充道,“母后也该平日里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
“......”长孙皇后险些捏碎手里的香篆。
“不是本宫对她有偏见,你那个太子妃,着实很不对劲。”她阴沉下脸来,冷冷道,“恐怕殿下还不知道吧。就在三日前,她还擅自处死了良娣的婢女。如今还只是个小小太子妃,便城府颇深,心肠歹毒,神不知鬼不觉便发落了人,日后入主六宫,如何担待得起母仪天下?”
寂静片刻,谢长庚倒是不紧不慢喝完了那盏茶。
待放下茶盏,他微微眯眼,却是一笑。
“下人不安分,发落便发落了。当初儿臣迎娶良娣之时,原本便是念着良娣孤身一人,特许带了三个贴身侍女。如今想来,如此规格已是僭越。毕竟连堂堂太子妃也只带了一个随身侍女。至于那婢女,儿臣听说是思乡心切,所以自戕了,何来被太子妃逼死一说?”
少年太子笑起来格外俊美,他笑着抬眼望她,又不咸不淡道,“再说了,太子妃的职责之一,便是治理东宫,婢女犯错,纵是太子妃惩之,又何错之有?”
“...你——”长孙皇后气结。
她简直气得半死。他这么一串连珠炮般的说完,倒令她脑子微微卡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心说那个寒酸孤女倒是能凑齐三个陪嫁丫鬟吗?谁不让她凑了?自己凑不齐还不让别人带?欺人太甚!
“今日是母后寿辰大典。儿臣便先去一步了。”在皇后狠狠瞪视中,谢长庚笑而合袖,弯腰行礼道,“静候母后移步御殿。”
走出坤宁宫,他左右看了几眼,起初并没有看到南雁来。
但他很快便在连廊拐角处找到了她。
他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站在原地挑眉抱臂,看她懒洋洋倚在柱子上歇脚。
深秋的风渐寒,她一身金银丝珠络绣纹朝服,足蹬云顶檀木重台履,肩头松松披了一件银丝软毛素锦斗篷,高高乌云髻中插一只金丝缠珠步摇。
如此浓艳华服穿在年仅十三岁的少女身上,倒没有丝毫滞笨之感,也无老气横秋之色。恰恰相反,艳丽红袍,金枝玉钗,竟像是举手投足间便为她而生一般。少女细眉雪面,五官清冷,即便不动不语,浑身也散发出一种强大气场,清冷似雪,又贵艳逼人。
而此刻她正揣着手倚在廊柱上,深秋的日光洒在她脸上,她享受似的眯起了眼,看上去像只慵懒晒太阳的小猫。
这副模样的她,谢长庚倒是从未见过,在他的印象里,前世的她一直都是一本正经规规矩矩的,尤其一跟长孙皇后对上眼,她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得连吃饭时先动哪根筷子都琢磨透彻,不让皇后抓住一点把柄。
哪有眼下这般,即使身在耳目众多的坤宁宫附近,也敢慵懒翘脚,闭目打瞌睡,倒令他忍俊不禁。
不过她似乎确实小憩地很是香甜,以至于他都走到她跟前了,她才悠悠睁开眼醒过来。
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眼,南雁来愣怔良久,才反应过来。
继而她心里就骂,这人怎么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他这样站在她旁边看了她多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都在笑什么。但他这样笑着看她,让她心里毛毛的,遂鬼使神差般抹了抹嘴角,心想自己总该不会是睡着了流口水了吧?
谁知一抹,没有啊。然后她看见他似乎笑得更深了。
她简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没等她匆匆起身,他倒率先开口了。“孤方才同母后谈了些事,让夫人久等了。”
继而他又叹了口气,一双桃花眼笑得流光溢彩,低头看她仍然翘在围栏上的鞋,“夫人该是站得脚累了吧。”
“......”
南雁来一个激灵,连忙不动声色将脚拿下来,“...臣妾不识礼数,让殿下看去了笑话。”
“你不必如此拘礼。”他却摇头啧了一声,“反正眼下也就你我二人。夫人放心,孤不会出卖你的。倒是孤平日里见惯了守着繁文缛节如履薄冰的宫人,在这深宫中,偶尔见一见不拘小节的太子妃,也令人心思舒畅得紧。”
“......”他这么一番话,她倒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夸她,还是损她了。
但看谢长庚表情,又不似有假,一双桃花眼笑吟吟,看起来格外真诚。
要不是知道这家伙即便撒起谎来也是这般八面玲珑的笑脸,她几乎都要信了。
南雁来低头麻利从椅子上站起来,紧了紧肩头的斗篷,他却又开口了。
“母后还夸你来着。”
“...是吗?”南雁来将信将疑。
“孤何时骗过你。”谢长庚伸手替她系上最顶一颗扣子,银色软毛蹭到脖颈深处,有种细密的微痒,然后他继续微笑道,“她夸你有孝心。”
“不过,眼下时辰已是不早,”他淡笑道,“你我二人还是先去御殿等候母后吧。今日宫中大宴,自有无数香甜糕点,昨日刚刚进贡的桂花糕孤已经尝过了,倒当真不错,想必合你的胃口。”
“...谢殿下关心。”
她跟随谢长庚走过几步,却又忽然听到一声冷冷声音忽然响起。
“呵,我道是谁,原是鼎鼎大名的太子妃娘娘。”
南雁来一愣,抬眼望去,却是被一名年轻女子挡住了去路。来者一身绯罗锦袍,高髻插云,高高昂着下巴。
“...原是昭阳郡主。”南雁来淡笑,“郡主别来无恙?”
“承蒙娘娘关心,本郡主一切安好。”昭阳郡主冷冷道,“只不过,今日怎么只见娘娘您呢?本郡主可是听闻,这东宫太子府,可不止娘娘一位美人吧?”
南雁来闻言一顿,正欲开口,却又被她冷冷截下话头。“真是可惜了,本郡主听闻,长孙良娣自是贤良淑德,美貌动天下,本郡主今日本想同她会上一会的。可今日她却称病不来,想来大概也是被娘娘平日里的甚高气焰,所欺压吧。”
“...郡主何出此言?”南雁来平静道。
“没什么,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昭阳郡主冷笑,慢悠悠道,“不过,这种随便一个东宫奴婢都知道的事,想来,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吧。”
“皇后娘娘的寿辰大典已快开始,郡主还不前往吗?”南雁来停顿片刻,淡笑看她。
一见这个郡主,南雁来简直头疼。这郡主倒牙尖嘴利,似乎拼了命也要压她一头。
南雁来本想有意避让,大不了寒暄一二便告辞,谁知她竟不依不饶了。
“果然是将门女子,娘娘身上也的确有一股傲气。”郡主微微蹙眉,继而掩唇轻笑,“只可惜,家道中落,想来的确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啊。”
南雁来胸中一滞,但她也心知,此处仍是坤宁宫附近,皇后耳目到处都是,绝非斗嘴的好场所,刚想忍耐走人。
却不曾想,她身后的少年却忽开口,“那郡主又带了什么珍贵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