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
池里一大片残荷,雨珠淅淅沥沥。时候已渐入夜。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宫灯飘摇,一众侍女立在一旁。
“娘娘今日怎有次雅兴?约臣妾出来品茶?”
“良娣的茶艺自是一绝,本宫又怎能不想念?”
那坐在石凳上的美貌女子,一身翩翩白衣,有弱柳扶风之姿。一阵凉风吹过,她掩唇轻咳。
“品茶自然是好的。为娘娘亲手沏茶,也是臣妾的福气。”良娣微微蹙眉道,“不过,臣妾倒觉得娘娘的婢女,却是似乎不怎么懂规矩,竟露出当众失态之举。”
朱桃气急,但又不得不咬牙,瞪她道,“三日前的茶宴,该是良娣的宫人最先坏了规矩,竟然打碎了杯碟。若是惊了太子妃娘娘,奴婢不知,良娣可有几条命来抵?”
“...你,”长孙良娣僵硬一瞬,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捂胸道,“臣妾已经知错了,这不已经唤那婢女去给娘娘请罪了。臣妾近日已是身染风寒,这几日头痛难忍。怎么?难道娘娘还要如此难为臣妾吗?”
“...你——”朱桃气急。好一个难为臣妾。
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说辞,若被那不明内里的人听了去,只怕是还要误会了是太子妃气焰甚高,欺凌了这病弱良娣去!
朱桃面色一冷,正欲说些什么。
忽然被截住话头。
“良娣此言甚佳。本宫也深以为然。”开口的却是此刻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太子妃,面不改色地抬腕斟了一壶茶,微笑道,“本宫自然知道,良娣同本宫情同姐妹,是不会存心加害本宫的,是不是?”
她这么一说,倒令长孙玉容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身子一僵,半晌才强自柔笑道,“...是,娘娘。”
“朱桃,你也是的,都跟了本宫这么久,性子怎还如此冲动。”南雁来摇头道,“有这个心思,还不如帮本宫好好思量思量,下个月便是母后寿辰大典。本宫都该备些什么礼物去,以表孝心。”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届时自有疆域四方之能士,进献宝物。本宫思来想去,都不知要送些什么好,觉得自己确实甚是寒酸。”南雁来摇了摇头,“你说,本宫不若就拿些香篆来,混上西域进贡的上等绝香,自己打上几篆,不知好不好?”
“......”
她忽然如此冷不丁地荡开话题,长孙玉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反映过来,只得低头儒诺道,“娘娘您亲手备下的礼物,皇后娘娘自然是喜欢的。”
“那便好。”她便微笑。
“听闻你府上便是西来一脉,母后如此喜欢这般西域奇香,想来也是意料之中的。”抿了一口茶,南雁来又叹了口气,“别说母后了,就是本宫这个外乡人,也觉得那些香好闻的不得了。倒是难为母后了,日日在宫中如此为六宫操劳,仍被思乡之情牵动。”
寂静片刻,灯花烧来烧去。
“本宫听闻,你那个婢女,也是岭州来的?”
“娘娘可是在说谷雪?”此时此刻,良娣已经逐渐冷静下来,自己方才已经如此僭越,太子妃却仍不发怒,估计也是拿她没办法。想到这,良娣心里便冷笑,要不怎么说,这太子妃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即便受太子独宠,独宠又如何?
还不是要讨好一心想要害死她的长孙氏!
想到这,良娣心思便也舒畅许多,又掩唇咳了一声,柔弱道,“那婢女确是西南岭州来的,家里早已亲离子散,跟了臣妾已有近十年了。”
“那该是名好婢女。”南雁来淡笑,“良娣平时□□有方,就连本宫瞧见,也觉得她模样周正,看着喜人呢。”
良娣闻言心中更得意了。
而太子妃却忽然开口。
“良娣可还记得,你刚入府时,本宫同你说过些什么?”
长孙良娣顿了一下,犹豫了一瞬,“...记得。”
“若你安安分分,本宫自然不会为难你。”
良娣点头嗯了一声,但已是心虚,手指抖得端不稳茶水。
“臣妾向来安分守己,为难娘娘的事,哪里敢做呢?”慌忙放下茶碗,一双美目漫上了朦胧水泽,几乎就要楚楚可怜地垂下泪来。
“娘娘才貌兼备,自然得太子殿下垂怜,与娘娘想必,臣妾简直一无是处。其实,臣妾当初也未曾想要嫁进东宫啊。”说着她就要抹起泪来,似乎对自己受到质疑而惊惧过度,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当真我见犹怜。
除却暗暗咬紧的牙齿。
她的确是不服。
她从来都未曾服过!
伦家世,论相貌,这南氏样样都都比不过她,但为何这偌大的东宫,受宠的独独是她?!
她独自抽噎了一会,周遭也静了下来,就连一旁侍奉的宫人也面露不忍之色。
太子妃却恍若未闻,只是微微仰起脸来,望向池心。
“听闻长孙大将军的府里,也有如此的大片荷花,甚是好看。本宫听闻,良娣曾在将军府里的时候,就是最喜这荷花吧。”
“臣妾不敢。”良娣抽噎着儒诺道,“臣妾的姑母倒曾经喜极荷花,大将军与臣妾姑母为亲兄妹,情深义重,自然便顺了妹妹的心意,将府里种满了荷花。”
“荷花好啊,本宫也喜极了。只是这荷花虽好,但也有一点不好。”南雁来淡淡道。“那就是过了最盛的时节,就都纷纷倒了。不仅没了那份热烈茂盛,反倒凭空生出几分落败冷意来,惹人扫兴。”
“......”只三言两语,良娣却已觉背后隐隐冷意。
她已是手心生冷汗,但仍强自镇定道,“臣妾不懂娘娘是什么意思?”
“只是寻常的思乡情罢了。你不懂?”南雁来却闻言轻笑,“那应该便是你的侍女懂了。”
不知为何,良娣却忽觉一阵悚然冷意。但她还没来得及硬着头皮开口询问,不远处便忽然响起一声扑通声音。
似是什么东西的落水声。
与此同时,有宫人开始大喊。“落水了!落水了!”
南雁来似乎也被惊了一下,连忙斥声道,“何人在此喧哗?”
那边忙不迭跑来一个宫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回娘娘的话,有人落水了!”
“还不快去捞!”
“是!”
那边一众人忙碌了一阵,残雨枯荷,那人整个人几乎都沉在水底,蜷缩成一团黑影,看不清面目。接着便很快响起一声沉闷声响。只见捞起一具湿淋淋躯体来。
“...啊!”
看清了死人面目,长孙玉容连连后退,一张美面彻底吓得惨白。
“怎么会是她?”南雁来也惊然,“本宫方才还夸了她呢。”
“这谷雪,前日还在本宫寝殿庭院的桃树下,埋了一坛桃花酿呢。现在想来,合该是她思乡太过情切,怎会如此糊涂。”她摇头叹息道,“这人要是死了,别说回乡了,什么也做不了了。可惜了。”
最后她淡淡拢袖,“这宫人自戕,可是大罪。这一回,本宫念她思乡情切一片苦心,就不追究了。”
***
回了寝宫。雨声敲在窗户上,却似乎敲在耳边。
宫灯烛火飘忽。
池边湿冷,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仿佛又觉得浑身微疼了。
忽然屋檐上有一声窸窣异响。
与此同时,窗边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什么声音!”朱桃大骇。“莫不是.....”
南雁来与她对视片刻,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莫不是长孙玉容经此一事,彻底与她撕破脸了,竟直接派人潜入她宫中,要对她动手了!
其实,早在她杀谷雪之前,不是没有料到这个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刻意避免与良娣正面交锋的原因。
无论再怎么说,她们间的实力差距,终究悬殊。
在某种程度上,长孙玉容想得很对。当今太子妃确实只是个除了荣宠之外,一无所有的纸老虎。
但她错在行事终归不够缜密,桃树下的蚁虫,让猎物觉察到了自己的命运。
今天是海棠根粉,明日又会是什么?
长孙玉容要置她于死地,她也只好拼尽全力,至少争个鱼死网破。
所以,今夜她并不后悔。
“别慌。”南雁来轻声道,“把灯熄了。快。”
寝宫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代表着危险,但有些时候,也意味着安全。
她从枕下摸索出一柄匕首,紧握在手中,屏住呼吸。
但就在此时,一个念头忽然划过脑海。
眼下这个时辰会出现在此的人,又知该如何避开守卫,从屋檐跳下......
“...慢着。”
她猛地推开门,冷风扑面,树影潇潇。
只见庭院桃树下,依稀有一道修长黑影。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过去。
忽然被猛地呃住喉咙。
“别动。”
冰冷声线炸开在耳后,她直接就僵住了。
饶是在黑夜之中,那人一双细长凤目依然漆黑得令人心惊,薄唇微抿,像两片锋利的刀。
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已经过去了数十年,总之在这漫长的对视中,他手指愈发束紧,她几乎要窒息。
有那么一刻,她毫不怀疑,他当真会就这样活生生掐死她。
但所幸,她最终活了下来。
“是你。”
似乎是终于认出来她,那双掐紧喉咙的手猛地卸了力,她猛地咳了起来,寒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进肺中,新鲜地令人想要落泪。
“原来是你。”他又说。
虽然想要掐死她的力气已经忽然消散,但那双手依然握着她的纤细脖颈。被呃住喉咙,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长庚忽然动了动手指,似乎是极轻地摸了一下她的侧脸。
接着她便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冷滑液体顺着她的侧脸流下来。与此同时,淡淡血腥味道蔓延开来。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少年一张俊美面庞此刻却仿佛失神,他轻抚着她的脸,修长冰冷的手指有些发抖,然后他低低道,“这里危险,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