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终于走回了太子府。已是半夜三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南雁来老老实实跟在谢长庚身后,后者还要十步一回头,似乎已经不满足于紧紧拽着她。似乎生怕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手里塞了一块木头,然后自己以移花接木之计逃之夭夭。
她简直懒得理他,心说不知他又犯了什么病。
天子犯病,庶民无药可吃。
不过好在他一路上再也没开口说过任何话。她也正好乐得清闲,懒得陪他尬聊。十里灯火长街上,翩翩俊美少年郎,一手持风流倜傥纸扇,另一只手紧紧捏着一根糖葫芦,其画面之割裂感,令人不禁驻足侧目。
不是...感情他当真信了她的鬼话?
其实糖葫芦根本就是她嘴馋给自己买的。特意卖给他?怎么可能!
开什么玩笑,当时她都已经咬了一颗了,第二颗山楂上还留着她两个牙印呢。
但彼时他猛地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居高临下看她,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不容小觑,她心里咯噔一声,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只好硬着头皮扯谎。
她本以为如此雕虫小技一定会被他马上拆穿,但没想到,他竟然面不改色把糖葫芦从自己领子上摘了下来,还面不改色地咬了一颗,连上面有牙印都没看出来。
...他这是怎么了?她不得不承认,当时她有一瞬间的心慌。
继而大惊。难不成他终于被那赌坊店小二带人打了一顿,打坏脑子了?
脑子里来来回回在想,究竟是“偷溜出宫”还是“害堂堂太子爷被人群殴”的罪名更大一下时。正想地出神,就一时没注意,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就导致她登时便径直猛地撞上了他的后背。
捂着鼻子眼泪汪汪抬头。
眼前已是熟悉的太子府。
“我们到了。”
“哦,那进去啊。”南雁来瓮声瓮气道。
“好主意。”谢长庚闻言点头,啧了一声,“那我先去睡了,你就这么身打扮,在墙根下委屈一宿吧。”
“.......”
南雁来心里直骂,心说自己怎么又忘了,没事搞什么女扮男装!
现在府里戒备森严,连进都进不去了。
她正心里犯难,就在下一刻,却忽然被拦腰打横抱起。
“...你做什么——”
南雁来一惊,下意识就要惊叫出声。
咬紧下唇强行收声,猛地抬头看他。
下一刻却已觉身体一轻。
只见他用了轻功,只嗖嗖几声,便抱着她悄无声息跃上了房梁。她还没反应过来,低头怔怔望着身下黑压压一群侍卫走来走去,简直头晕目眩。
她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袖口。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吸气声。似乎强忍着的忍痛声。
她愣住,低头看见少年那被她抓住的一截清瘦手腕,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尖利抓痕。在月光下微微往外渗着血丝。
...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别出声。”他说。
“......”
她终于忍不住了,咬牙开口。“请您放臣妾下来——”
“府内地形我最熟悉,此处向来安排守夜侍卫最少。”他微微眯眼,径直打断了她的话,“还是夫人想就这么被当场抓住?”
“......”
南雁来心说这也不是你做贼一样翻墙进去的理由吧?!
她心里知道,他的话是对的,但她没来由有点生气。然而转念一想,也不必和他多费口舌。和谢长庚置气,未免也有些太不值当。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只好暂时闭上了嘴。
毕竟屋檐下这一群带刀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就这么被他抱着一跃而上数个屋檐,黑靴踏瓦,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有好几次险些就要被发现了,那侍卫都抬头望过来了,但最终还是被谢长庚险险避过。
终于到了寝宫内殿,一般的侍卫来不了这里了。庭院寂静,月朗星稀。他终于把她放了下来。
南雁来拍拍袖子,没好气地原地揉了揉脚踝。不知为何,她忽然连一点好脸色都不想给他看了。再说了,反正也隔着一层乌纱,她就是面对面对他翻个白眼,他也奈何不了她。
这样想着,她转过身去背对他,弯腰撩起衣摆就要一个人从房梁上跳下去。
摔断胳膊也好,摔断腿也好,总之她不想跟他站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今夜的他果然脑子不正常。
“你——”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有些犹豫的声音。
“你....生气了?”
南雁来一愣,脚就一滑。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哧溜一下滑下了房顶。
站在阔别已久的平地上,她都没来得及感觉到崴脚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愣愣抬头看他,
...谢长庚刚刚说啥?
很好,她现在不怀疑他的脑子了,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她是不是已经出现了幻觉。
谁能告诉她,此刻她眼前这个虽然面上仍然平静如水,然而嗓音里却带着一丝丝慌乱的人,到底是谁?!
要不是她太熟悉谢长庚的腔调做派,几乎都要以为,此刻的他已经被掉包了。
她太熟悉他的言行举止。毕竟那可是她曾用尽一生修来的一手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而此时的谢长庚,虽面不改色心不跳,然而手指却用力束紧着,连扇柄都快要捏断了。
微不可查的慌乱。
南雁来简直莫名其妙,站在地上仰头与他四目相对良久,不知怎么,竟也被他感染了一般,语气里不禁也带上了一丝郑重。
“臣妾不生气。”
“......”
“......”
所以眼下这副近乎君臣之间仿佛亡国即将要背水一战的严肃场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漫长的对视中,她终于感觉到脖子有一丝酸痛。
...他就不能下来说话吗?
仿佛听到她在心里骂他一般,就在下一刻,他竟然也径直跳下了屋檐。
在她的注视之中,这段距离其实有一些距离的。必须要注意好,落地姿势也要注意,他又自幼习武,她倒是不担心他。
然后他就在她的凝视中,直挺挺跳了下来,像一柄直插雪地的剑。
不过终归也不是剑,因为她听见几乎就在同时,她听见从他脚踝处传来极其响亮的咔嚓一声。
“......”
“......”
没有任何缓冲地硬生生崴了脚,按理说应该痛极,但少年脸上竟丝毫面不改色,只原地晃了晃。
南雁来:“......”
她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是很懂。
“...夫人早睡吧,孤还有要事处理,就先走了。”少年面无异常,地背手转过身去,步履平缓,却异常用力,但就是背影走姿看起来用力过猛地离开了。
***
诡异,很诡异,非常诡异。
但南雁来也实在无暇多想,懒得猜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累了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几乎刚倒在床上便睡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她仍然会偶尔回想起这夜。
或许有些事生来便是如此,只有到遥不可追的多年以后,直到一切再也来不及的时候,方可恍然惊觉。
阴谋,算计,虚伪,狡猾。
那一夜发生了太多。
但等她渐渐明白过来,已是多年以后了。
直到她所有的对手满盘皆输。而她仍然留在这锁了她,也供她容身整整两世的冰冷深宫里。长夜无眠,阖目静卧,她还会偶尔回忆起那一夜。
那时她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被玄衣少年抱着无声无息跳进东宫,像一只灵活的黑猫。
夜风扑面,那一刻她眼前忽然往事一晃而过。
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了,随叔父和表姐一同进宫问安,看到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怯生生站在众多世家子弟身后,看他们在拽着一只纸糊的鸟跑来跑去。听人说,那玩意叫纸鸢。她默默站在墙角许久,才终于得以捡起一只被人丢下的纸鸢来玩。
毕竟是被人丢弃的,那绯色纸鸢也的确出了点毛病,再怎么飞,也飞不高的。
但她不在乎,仍然喜欢它喜欢得紧。她依稀记得,漠北的鹰隼极厉害,听母家人说,她父亲曾经也是养了这样一直隼的。她牵着它跑在深宫朱墙下,有一瞬间也当真有了一种驭鹰的错觉,如果它飞过了墙头,那她便再将它拽回来。
直到那纸鸢哗啦一下缠上了高高的树。
她在树下拽了许久,反倒越缠越紧。
直到那绳结渐渐变成了一个死结,她却仍不愿放手。
忽然身后不远处,响起一声轻笑。
她吓了一跳,猛地扭头。
是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站在她身后数步远,倚靠在一颗桃树上,似乎已经如此慵懒观看了许久她的笨拙身姿。
她下意识地吓得后退一步。
大概是见她终于放弃了拉拽,少年终于懒懒挑了挑眉,然后朝她一步步走来。
在她的愣怔注视中,他猛地一跃而起,三两下便跃上了最顶端的树枝。
他是谁?她心想。
无论是谁,大概都不是太子,她又想。太子殿下患了咳疾,正病重休养,概不见客,又怎会出现在这光天化日的御花园西苑偏僻一隅。说到咳疾,好像也是在几日前,冷宫中忽然死了位病恹恹的妃子,她只偶尔听叔父提起过一两句。但大概不是多么重要的人物,死了便死了,连朵尚可随波逐流的落花都不如。
她就这么心想着,不自觉地低头去望那一汪青石板上淤积的水洼,忽然头顶的桃树被摇晃,一树落花。
连同那只被摘下的风筝。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再抬头,那人却是了无踪迹,只剩一声轻笑。
“小丫头,别说见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