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赌盅被哗地一声反扣在桌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当啷一声。
罩子被猛地移开。
只见盅底三个骰子,一一二。
“小!”
将满桌的碎银扫入囊中,好运的赌徒拱手笑道,“谢谢,谢谢诸位捧场。”
“......”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窃窃私语也都将轰然爆发。
不说别的...这家伙的运气委实也太好了吧!
已经连赢十局了!
而且每次都是跟众人反压!
“第十一局。”谢长庚数钱道,“在下已经一共赢了一白两。这一局若是再赢,便能彻底还清贵店的灵山玉雕杯。”
“......”店小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已是牙关紧锁。
“最后一局,我压大。”
当啷一声,筹码被丢入瓷碗中。
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在场众人寂静片刻后,也都轰得一声爆发开来,纷纷拥上前去,“公子您说,这一句您压哪?我们也压!弟兄们,大大大!”
随着少年修长手指往写着“大”的瓦罐里一扔,周围皆轰然,纷纷都将自己的全部筹码跟着扔了进去,一时叮叮当当,蔚为壮观。
“开吧?”谢长庚气定神闲,背往后这么一倚,比了个手势。
“......”小二动作却忽然迟疑一瞬。
“开开开啊,你搁这墨迹啥呢。”围观群众也不耐烦起来,催促声音此起彼伏。
店小二额角已是快要坠下冷汗,暗暗咬牙。
起初他只以为是这小子运气好...如今看来,倒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好...那小的便开了。”他忽然开口,幽幽道,“这最后一局,小的还是祝福公子,一如往常...神机妙算。”
“只是这赌局如世事,世事皆无常,若是公子输了...小的可还想劝公子一句。这拳脚可不长眼,小人观公子面貌俊美,生的细皮嫩肉的,这万一划伤了这张脸,到时候可如何是好?”店小二忽然诡异一笑。
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玄衣少年微微眯眼,低头抿完最后一口冷透了的碧螺春。
继而薄唇微动,“无妨,在下愿赌服输。”
那店小二闻言挑眉,手指紧握赌盅,马上要开之时,却忽然眼珠一动,藏在黑布后的脚就要踩下去!
原来桌底早有一处暗门,届时只要瞅准时机,暗中踩一脚,便会使这盅底的骰子翻个个!
他本以为根本用不上这机关的,可谁料,这小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竟然连赢十局。
事已至此,都是他逼他的!
小二狞笑一声,一声冷笑还未发出,便忽然化作一声惨叫。
“哎呦——你干什么你!”
之见他身后,已是不知不觉站了一位青衣人。
那人个头不高,身材清瘦,头戴一个乌纱帷帽,乌纱遮了一张脸,教人看不清是何模样。
从乌纱后传来一个清冷声音。
“帮阁下一下啊。”
***
店小二心中惊怒,猛地扭头。却发现自己早就被人拧住了胳膊肘。
说实话,那人力气虽不大,但使了巧劲,不好挣脱,竟一时叫他疼出冷汗。
店小二心里一惊,但要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之间那青衣人一手握住那赌盅,猛地将其翻开。
三个骰子四四六,赫然一个大!
寂静片刻,周围众皆欢呼。
店小二两眼一黑,心道这家伙太过狡猾无耻,莫不是他也成心出了老千!
但此刻再谈起出千,已是全无证据!
店小二只得无法,猛地一把推开青衣人,站在原地怒目而瞪,心里恨得牙痒痒。
“怎样?在下今日赢了总共两百五十两。一百五十两用来还贵店的白玉雕杯,五十两用来还赖九兄的赌债,这多出来的五十两嘛...”谢长庚慢条斯理地合拢衣袖,微笑道,“便当今日围观的众多兄弟们的赏钱了。谢某多谢诸位仁兄的支持。”
在周遭一片鸦雀无声中,随后他伸出手来,修长手指从赌桌上一堆明晃晃雪花纹银中,挑出了一枚微小铜钱。“而谢某不贪,只要我当初浑身上下仅有的这一文钱。”
周围寂静一瞬,随即便爆发一阵欢呼声。
周围人一拥而上,疯了一般地彼此推搡着,争相扑到桌上,去抢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多谢你帮我拿扇子了。”谢长庚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脸去,对青衣人站的方向低语两句。
“公子这是哪的话。”青衣人闻言也低头,应下他的话,“应该的。”
“...嗯。”谢长庚顿了半天,只憋出一个字音来。
从她手里接过纸扇,继而他又啧了一声,似终于忍不住般皱眉道,“...不过我只是让你替我稍微拿一下,可没叫你给我扇。”
这话是真的。
这可是上好的玉面扇,扇骨都是西域进贡的盘雕象牙,柔顺冰凉的贴金雪宣上,可是他一个诗人朋友的亲笔题词,别看只画了几株细竹,就算只有一个墨点,拿出去都能卖上千两银子。
于是谢长庚便将这扇子丢给了她。他的本意其实很简单,毕竟这扇子如此值钱,他得小心对待。撸起袖子赌博之际,也不想因为心绪激动而磕坏了扇面。
但他还真没想到她会给他扇风。
以至于当他耳侧忽然传来一阵凉风之时,他竟然一个手抖,一文钱险些掉到地上。
着实令他...受宠若惊。
谢长庚咳了一声,待还要同南雁来说什么,忽然就被拽住了胳膊。
“公子...公子!”
“公子您这赌艺当真是天神下凡。今日您的这份恩情,赖九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报!”那满脸麻子的赌徒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差跪地砰砰磕响头了,一面还趾高气扬冲着那边的店小二恶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店小二气得几乎吐血。
不行......
无论怎样...今日决不能让这赖九出门。
而这少年,也是找死!
他眼神渐浮现一丝杀意,抬手一挥,打手便围了上来。
谢长庚也是一惊,“这是做什么?阁下难道不懂,愿赌服输这个道理吗?”
“......”
店小二已是不想再与这家伙多说一句废话,阴沉着脸,“都给我上!”
忽然就被众人围在正中间。
店小二心知,自己总归人多势众。吃亏的只能是他。
与此同时,他一把扯过那青衣人!
因为他知道,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伙的。
“...你——”
那青衣人被猛地这么一拽,呃住脖颈拽到身前,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叫。
此刻再也掩盖不住。
竟是个女人声音!
店小二心中一惊,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挑乌纱。
只见乌纱之下,竟是赫然一张清艳面孔,朱唇雪面,清冷似燕山雪。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店小二起初惊极,反应过来便从鼻腔哼出一声冷笑,“竟然男扮女装。不是我说,公子啊,本店只是小本生意,公子若执意要坑小店,一人来便足够,又何必...带上自己的相好?”
“不得不说,公子的眼光当真绝妙,这女子生了一张俏丽面,依我看,比那隔壁潇湘馆的姑娘还要好上一大截。”店小二眯眼打量她,促狭笑道,“依我看,公子今日既出老千,若是执意要走,那就把您的这位美人押在这里抵债,如何?”
店小二满意地看到,少年自始至终平静无波澜的一张脸上,此刻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
但那裂纹转瞬即逝。
只在他紧握茶杯的手上留下一道苍白指痕。
“其一,在下赢钱,向来凭的是真本事,好运气。何来出千一说?”少年平静道。
他顿了顿,又道,“其二,这位美人并不认识在下,在下与她,只是陌生过路人。有什么怨言,冲在下一人来便是。”
“无关?”小二冷笑。“鬼才信。”
谢长庚闻言一顿,持扇的手指微微束紧。他抬眼看向她,却见她也在回望他。
隔着五步距离,灯火阑珊,摇晃的烛影落在她的脸上,竟一时让他看不出她是何表情,只能隐约看见重重阴影里,她紧抿朱唇,清冷艳绝。
有一瞬间,竟让他忽然回想起了前世种种。
作为他的皇后,她也是向来如此一副表情地处死宫人,惩处犯上嫔妃。在无数个烛火飘摇的夜里,黄门低头禀报,说皇后今日又禁足了某某妃子,彼时的谢长庚正挑灯夜读,闻言蹙眉,于是便顺口问道,那妃子又是犯了何事?
然后黄门深深将头埋下去,就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妃子今日请早安迟到,如此云云。
次日他走进坤宁宫大殿,而他那犯错的宠妃已跪了一个晚上,饶是平日里再牙尖嘴利,也不禁浑身抖如筛糠。
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然后坐在紫檀凤椅上的皇后抬起眼来。
明明嘴上说着臣妾恭迎陛下,却偏偏要仰起一张脸来,与他四目相对。
像漠北养不熟的幼狼。
***
“公子...公子?您可得帮人帮到底啊!”赖九已是吓得屁滚尿流。
“无妨。”谢长庚摇了摇头,继而上前一步,一把挑开小二拦在她颈前的手。
继而他叹了口气,“不就是二百两银子吗?罢了,那就还请姑娘替在下回府拿两张银票来,去钱庄兑了钱,再拿来送与我。”
她闻言似乎顿了一下,也抬眼看他,深深望了他一眼后,她最终点头,转身匆匆走了。
店小二意犹未尽地揉了揉手腕,似乎当真对那女子没被扣下当赌债而遗憾,“嗨呦,我说这位爷,您可别是去叫人去了吧?”
“怎么会?”
谢长庚闻言微笑,不急不慢地重又坐下。
“公子...公子?您当真有钱是吧?”
“有啊,怎么没有。”
谢长庚气定神闲斟上一壶凉茶,半真半假道,“在下可是长安城首富。”
若换做往日,赖九早就白眼翻上了天,但今晚这一通操作下来,不得不说,赖九已是对他顶礼膜拜,无条件信任。
“那就行...那就行。那小人可就安心等您那位美人捧着银子归来了。”赖九摸着胸膛长出一口气,笑得龇牙咧嘴,“这位爷,您可真是小人的救命恩人。您刚刚问我什么?您放心,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赖九将胸膛拍得啪啪响,却见少年不言语。
而是凤目微眯,不知道在看什么,似乎微微出了神,
赖九心慌,立表忠心,“这壶茶都凉了!来来来,公子,小人再给您倒一壶。”
滚烫的沸水浇到茶饼上,嗤啦一声升起一抹朦胧白雾。
水柱从壶嘴倾泻而出。
其中几滴溅上了手背,少年苍白手背立刻被烫出一抹红。
“这...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赖九惊慌失措。
谢长庚这才像刚刚回过神一般,低头看他片刻,摇了摇头,道,“...你刚刚说什么?”
“小人...”赖九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愈加发慌,少年细眉微蹙,一双含笑桃花眼此刻也彻底没了笑意,整个人看上去竟令人莫名生畏。
赖九吓得结巴,“小人...小人说,这茶水凉了,给您再——”
“上一句。”
“公子若有什么想问的,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不对。”少年紧紧蹙眉,整张脸此刻已尽显冰冷,连握着茶杯的手指都根根束紧。“再上一句。”
赖九整个人登时抖了一下,“小人...小人说,公子您无需担心,只消等那位美人捧着大把银子回来。”
谢长庚握紧茶杯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松开。
...是了。
其实他知道,太子妃一向喜欢偷溜出宫。托陆赋的小报告,他都知道。
但她今日,为什么偏偏要如此精心乔装呢?
也许......
当初本就是他硬将她娶进东宫的,纵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也许她仍然想要逃离东宫。
也许她只是欠缺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低头看那一盏茶,耳边喧嚣一瞬,却又好像一片空寂。
会不会...会不会...
她也当真如那暮春的飞絮,转身没入人潮,从此化入烟雨。
再也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