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生拉硬拽着给拽进了门,南雁来这才默然抬头,看见头顶牌匾上,赫然一行大字——潇湘馆。
潇湘馆,京中青楼也。
……
若重回到昨天,她无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还有机会逛一次窑子。
而且还是这赫赫有名的潇湘馆。
因为此馆中的姑娘个个年轻地能掐出水来,娇艳的和妖精似的。于是京中男子暗地里皆以为一绝。无论风流年少公子哥,还是上了点年纪想出来偷吃的,都颇偏爱这处青楼楚馆。就不说别的,满京城达官贵人的正房夫人们,就没几个不恨得牙痒痒的。
“这位公子,头一回来吧?”那拽她进门的女子一把推开一旁意欲围上来的莺莺燕燕,一边献媚对她笑,想要嗔笑着挑开她的乌沙来。“公子可是热坏了吧?”
她立刻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刻意压低声音道,“不必了...在下不热。”
总算真实面目没被曝露于天下。
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女儿身,纵使衣装打扮可以作假,但这张脸,细皮嫩肉,柳眉杏目,但凡是长眼的都不会错认成男人脸。
好不容易逃掉一劫,南雁来都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面前便齐刷刷站了一排姑娘。
个个都穿红戴绿,腰肢柔软,嬉笑娇嗔,风情万种。老鸨还掐着腰站她跟前,谄媚道,“不知公子相中哪一位?”
“阿婆,你勿要开玩笑了,这位公子,自然是中意我了。”老鸨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忽然被一声甜腻发嗲声音半路截断。
南雁来至始至终都没抬眼看她们,只是听声音听出来,正是那位起初将她生拉硬拽拉进来的女子。
“绿腰,你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此言一出,周围的红绾人也看不下去了,阴阳怪气捏着嗓子冷笑道,“我看这位公子哥,如此英俊倜傥,莫不是绿腰你自己一股脑倒贴便罢了。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此言一出,周围窃窃私笑起来,咳嗓子的咳嗓子,冷笑的冷笑。
那名唤做绿腰的女子闻言一噎,顿了片刻后,反倒更加往“青衣公子”身上贴过来,一副水蛇腰似彻底没了任何硬度,那一副娇媚的细嗓,似乎也像那浸在井里的草绳,一扭便落下湿淋淋的水来。
“这位公子哥必定是中意我的,不信,你们自己去问他。他若是对我无意,又怎会拉我进门?”
绿腰面不改色扯大谎,话毕还一把拉住“公子”撒娇。
“...确是如此。”南雁来咳了一声,开口道。
不说别的,这会撒娇的女人,的确最是好命...
饶是她一个女儿身,不禁也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哪里还敢逆着这妓子的话说。
不得不说,术业有专攻。
事已至此,南雁来也只能强自镇定,咳嗽着点了点头。
那绿腰耍了如此手段半逼半推获得了“青衣公子”的肯定,心里更加得意了,彻底扬眉吐气,一挽“公子”的手臂,就给拖到楼上了。
进了厢房,把“公子”扶坐到黄梨木椅上,女子抿唇一笑,媚笑道,“奴家唤作绿腰。今日与公子有如此缘分,奴家甚是欢喜。”
原先南雁来一直没仔细打量过她,这下微微抬眼看她,女子一身碧绿罗裙,倒是对得起绿腰这个名字,别有一番风情。不说别的,那一张脸,着实五官没得挑。
“公子老盯着奴家做什么?”绿腰掩唇作娇羞状。
既来之,则安之,此时南雁来也算认命了,扫了一眼四周,瞥见一架古琴,叹了口气就道,“你可会弹琴?”
“回公子的话...奴家素来习得一手好琴艺。”
“哦?此话当真?”
“绿腰怎敢欺骗公子,公子你好坏——”绿腰捏长嗓子,作势又要扑进他的怀里。
他却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便弹两首给在下听听。”
“......”
绿腰一愣,估计也被这位客官的“老实”给愣了一下,不说别的,这进了她绿腰的厢房,听了她绿腰的撒娇,还有心思听琴的客人....可不多。
但她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坐下抚琴。
美人抚琴,琴瑟和谐,片刻宁静,高山流水。
一曲毕。青衣公子抿了一口茶,微微蹙眉,“我怎么倒觉得,这隔壁的女子弹琴比你好?”
“......”绿腰暗暗咬牙,“回公子的话,隔壁的红牡丹曾是长乐坊的乐姬,所以弹得一手好琵琶,奴家自然比不上。”
“这是比不比得上的问题吗?”青衣公子又叹气,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我方才都还没仔细听,便听出了你这一曲至少有五处错误,且都是低级的错音。你怎敢妄称自己有一手好琴技?”
“......”
“还有这茶,也不甚新鲜。且先不说这隔年的西湖龙井,纵是当季的龙井,却拿沸水来泡。倒是糟蹋了这好茶。”末了他还摇了摇头。
“......”
绿腰此时不敢揉弹琴弹酸的双手,只能暗暗咬牙,心说,这特么谁来青楼专门品茶听琴啊?!
原来是她起先看错了,这家伙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怎是个如此怪胎?
“公子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奴家?”绿腰两眼一红,便哭哭啼啼起来。
“...我怎么不喜欢你了?”他被她这么一噎,倒是不为所动,“有一说一,你这琴技的确还有进步空间,你若再这般怠惰琴技,不愿提升自己,又怎能招徕得了客人——”
“我不管你明明就是移情别恋,喜欢上别的姑娘了。绿腰不许你喜欢她们。尤其是隔壁的红牡丹。”绿腰见他还不依不饶起来,索性截断话题,就要哭哭啼啼往他怀里倒过来。
“...咳咳。”
却倒了个空。
只见这青衣公子往后一躲,登时绿腰就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
绿腰简直一张脸都要气绿了。
她心一横,心说她可是潇湘馆的老红人了,这么多年还就真没吃过这等委屈!于是就索性一咬牙,两眼一闭,就要再往他怀里撞去。
却没想到,忽然楼下传来隐隐约约嘈杂声。
趁着这一分神的功夫,绿腰便理所当然地被他再次躲开,末了这人还拉了拉袖子,一本正经道,“楼下发生什么了?”
绿腰也被方才的动静吓了一跳,踮起脚溜到门口看了看。
“...没事,公子放宽心,不过有几人闹事罢了。”绿腰探头探脑看了片刻,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重又合上门。“楼下的赌坊,也是咱们潇湘馆的。这可是堂堂长孙大将军罩的赌坊,我看谁敢砸。”
“公子您继续喝茶。”绿腰媚笑,很有眼力劲地倒茶。
南雁来低头抿了一口茶。
在这厢房里坐了一会,她终于不再觉得如坐针毡了。此时此刻,反倒气定神闲下来。
“还有啊,公子我可跟你说,你可别惦记那红牡丹了。”绿腰柳眉倒竖,嗔怒道。“那家伙不就是琵琶弹得比人家稍微好那么一点点么?”
“哦?听你这话,你似乎对那红牡丹有很大成见?”南雁来嗯了一声。
“呦,我哪敢啊。”绿腰冷笑,“人家是谁啊?人家可是咱们潇湘馆的花魁啊,堂堂北昭三王爷的老相好啊。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招惹啊。是不是?”
“呵,也不知道人家三王爷心里是怎么想的,”绿腰故作惋惜地一声长叹,惺惺作态道,“估计啊,人家不过多年前曾与一名青楼妓子有过那么一段风月往事,全当年少风流了。她倒好,整天嘴里念念叨叨,哭哭啼啼的。她也不想想,人家堂堂康郡王,怎会当真对她一腔痴情?”
“呵,她也不照照镜子,都人老珠黄了,还做那等从良赎身的美梦呢!我呸!”绿腰唾了一口,拧眉冷笑。
绿腰发了这么一顿脾气,心中也稍微好受了一点。不知为何,她却对面前这人忽然心生好感。
这人竟然肯听她发这么长的牢骚。
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些臭男人。
一个个色得很,还不等她一句话说完,咸猪手二话不说就摸上来了!
别的不说,俩人就这么静坐着嗑瓜子聊了一会天,绿腰竟然打心底油然而生了一种惬意放松之感。只是这惬意似乎有些诡异,简直就像是一种同好姐妹聊天的感觉....
不过她的亲生妹妹早在若干年前的一场饥荒里被饿死了。之后她便独自流落风尘,许久不曾有这种亲近感觉了。
鬼使神差般,她心中竟当真漏了几拍。
隔着乌纱帷帽,她看不清这人的脸,不过油灯下,仍依稀可辨,那是一张相当眉清目秀的脸,甚至还有一丝清冷。
“.......”绿腰偷偷咽了一下口水。
“算了,不闲扯了。”绿腰咳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少见地红了,“近日京中多有刺客,我劝公子也小心点吧。”
“哦?刺客?”
“嗨,您还不知道?近日这京中常有黑衣人出没,人称什么暗影卫,也不知是哪家丧尽天良的老爷主子雇的杀手,从上月算起,京中已经死了好几户人家了。”绿腰拍拍胸脯,惊吓未定,“现在闹得满京城皆人心惶惶。”
这件事,南雁来倒的确没听说过,不由也愣了一下。
这几天她光顾着在东宫喝药养病了,成天躺在寝宫,哪知道这些小道消息。现在想来,她似乎从陆赋口中听过略微一二,但当时她光顾着想办法背着谢长庚从厨房偷吃的了,哪还顾得上陆赋嘴里在念叨什么。
“诺,”似乎生怕她不信,绿腰柳眉一拧,刻意压低声音道,“就在昨日,还死了一位官老爷呢。我也没见过,只是听人说,好像...好像还是什么大学士呢!”
“这几天满城风雨的,大家都劝他,没事不要四处走动,结果那位官老爷他不信啊。不仅不信这个邪,还放出狠话来,昨夜召集诸位亲朋好友置办了一出酒席。”绿腰摇头道,“结果啊,酒席尚未结束,他倒先消失了。友人找来找去,都没找到他。你猜怎么着?”
“怎么?”
“大家最终在书房中找到了他,而他低头站在书柜前。”绿腰压低声音道,“大家觉得奇怪,去推他,谁知这一推才发现,他原已身中数镖。足足几十只重达二两的飞镖,个个都沾了剧毒的孔雀胆汁,见血封喉。而其中一只,深切进他的喉管,将他整个人钉在了书架上!”
“...当真有此事?”
南雁来闻言也心里一愣。
心说的确有点意思了。
那林大学士是谁?这满京城,谁人不知,那大学士素来与长孙越意见相左,颇不对头,一口一个微臣效忠吾皇,不愿受平阳侯欺辱,每每把长孙越搞得满脸瘟色。
但奈何人家才高八斗,可是老一辈的状元郎了,在朝中地位稳固,偶尔长孙皇后想要做些什么,还得参考他的意见。故也没人敢太为难他。
虽然说起来,这林氏倒也不是什么忠臣孝子,至少在南雁来眼里,这家伙充其量就是个愤青,而且还算那种没什么脑子的愤青。
不说别的,这家伙前几天还嚷嚷着要派人埋伏到敌国,搞一出围魏救赵的好戏,把圣上解救出来呢。这位林大学士,可谓有事舔长孙氏,无事效忠吾皇,就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角色。
不过...就这么个人,怎么就忽然死了?
听绿腰说,近日来,已有多人死于神秘刺客之手,不仅林大学士,还有一个年轻侍郎,也是朝堂仅有的反对长孙氏之人。这几人单拎出来,似乎没什么共同点,但饶是如此,却还死于同一个凶手手下。
这桩连环案,倒真让人摸不到头绪。
南雁来还未来得及细想。
忽然楼下砰地一声。
这次的声音极其剧烈,似乎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被从五英尺高的楼下摔了个粉碎,如烟火炸裂在寂静的夜。
绿腰也被吓得一蹦三尺高。
“公子稍等,我先去看看。”绿腰跑了出去。
瞬间整间厢房就只剩下南雁来一人。
瞬间寂静。
穿堂风忽吹过。
不知为何,南雁来心中却忽漏过一拍。兴许是方才给绿腰神秘兮兮的语调给影响到了,此时此刻,昏暗油灯灯火跳动,忽有一丝阴森。
南雁来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
***
她闻了闻心神,想低头喝一口茶。就在那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且飞快,若不是她此刻心神高度紧张,几乎就要被混在穿堂风声里了。
“...谁!”她心中猛地一跳。
再扭过头来,门口哪里还有人影?
停顿片刻,她站了起来,缓慢走出厢房。
此刻的青楼完全一片寂静,似乎连灯火也暗了几分,楼里的人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简直就像一座空楼,连一丝活人的生气也没。
青色油灯幽幽跳动,穿堂阴风又吹灭了一盏。
走廊狭窄幽长,从天花板上垂下层层轻容纱幔,柔软而冰冷,似都被胭脂香粉腌入了味,直直地往她脸上扑来,呛得她喉咙发痒。躲闪不及,积灰的纱幔蒙到她的脸上,本就受限的视野此刻彻底模糊成一片。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拍,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猛地抬手一把撩开帽纱。
而她却早已被重重纱幔包围。
一片死寂中,仅有她脚底的木地板被踩出吱呀呀的磨耳声响。
而穿堂风吹过,重重纱幔飘动,再加上那清幽灯火,简直就像...引人通往地狱的恶鬼。
她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踏了进去。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就在那一刻,那脚步声又响了!
而且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登时她头皮就炸了。
隔着纱幔,即使再眯眼,也仅能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
似乎是个黑衣人。
她再也顾不得,硬着头皮就抬脚走了过去。事后想想,当时的确是她太大意了。但她别无他法,反正继续留在原地,也是个死。
于是她硬着头皮追了过去,心说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越来越近。
猛地掀开最后一道幕帘。
她终于死死拽住了一条修长手臂。
“捉到你了!大胆贼人,休想再跑——”
那人也猛地转过脸来。
瞬间陷入死寂。
二人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