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延熹十年,数九寒冬,京城飘起了大雪。

金銮殿,重檐庑殿。殿内香烟缭绕,气氛哀肃。

宫外面已是跪了黑压压一群人。

雕龙髹漆屏风隔开一张龙床。

众人皆知,这位如今躺在病榻上的皇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人,其人生不可谓不艰难。

北昭王朝,适逢动荡。先帝平帝还曾前往邻国做过质子。而当今圣上正是在先帝做质子的这段时间出生在北昭皇室的。

桓帝谢长庚为先帝昔日宠妾所生,而太后长孙氏又膝下无所出,这少年天子落在太后长孙氏眼里,自然如眼中钉肉中刺。彼时先皇刚刚驾崩,桓帝嫡母长孙氏独揽大权。少年天子,十七岁登基,好不容易扳倒了太后长孙氏及其外戚,后又边境战事不断,西北蛮夷虎视眈眈。

终于,在这年冬天圣上生了一场大病,并且就此一病不起。

而比起他来说,当今皇后也是位传奇人物。

皇后南氏,姓南名雁来。

这位出身北疆大漠的女子,年仅十三岁便做了北昭的太子妃,数十年来,膝下无所出,却一步步从没落世家女爬到整个北昭的皇后。人人都说她杀死了自己的胞姐,也说她连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骨肉也一并杀了,是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妇。如此狠毒人物,自然也不受皇帝宠爱。

此刻谢长庚正垂手站在大殿里。起初他是吃惊的,但很快便反映了过来。大概自己是真正病入膏肓了,所以这魂魄便也能脱出七分躯壳。他甚至能走来走去,不得不说,这种感觉是极好的。整整半年来,他也终于摆脱了那种病恹恹的桎梏感觉。

他甚至能够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在场诸位的表情来。

龙图阁大学士,不错,隐有哀色,动静皆宜。

吏部尚书南守成,差评,表情抽搐,略显浮夸。

一个不小心,他还瞄到了自己的昔日宠妃正偷偷从袖口里拿出姜片......

“丽贵妃,你可知罪?”

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句沉声。

那跪在地上身着华服的艳丽女子明显浑身抖了一下,但依然硬着头皮抬起头来,红唇颤抖,“...皇后娘娘,虞氏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你伙同镇杨府大将军,企图在西北边疆谋逆作乱。圣上察觉了他的谋逆企图,他竟发回一封官报来。”那坐在龙床上的女人,五官清冷狠厉,着一身暗深青色长袖衣,乌云髻戴龙凤珠翠冠,暗红锦褙子,端着茶杯的袖口绣有织金龙凤纹。

她微微眯眼,伸手抛下一本折子来,“大将军竟说,将在外,恕君命有所不从。”

“...皇后娘娘,冤枉啊,臣女兄长是无罪的,无罪的啊!”丽贵妃见了此情此景彻底慌了神,脸色一白,登时就连连磕头。“恳请皇后娘娘看在臣女兄长二十年戍守边疆有功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几月前,圣上曾说过,不会追踪镇杨府大将军的罪名。”丽贵妃咬牙,再抬头时,已是一脸极其凄惶的姿态,“皇后娘娘,现如今当今圣上卧病在床,你便就如此置堂堂圣旨于不顾了吗?”

此言一出,瞬间周围窃窃私语。

南雁来闻言微微蹙眉,低头抿了口茶。这可是宣城近日新进贡的上好敬亭绿雪,又刚拿宫里的玉泉水洗过,味道自然绝妙。只可惜了今日皇帝病入膏肓,后宫又如此不宁,非逼得她亲自出马。

她抿了抿唇,露出一抹淡漠的冷笑来。

这丽贵妃,估计便也真的昏了头了吧。眼下东窗事发了,竟要出此下策,利用人言可畏,逼她就范。看来,也真是狗急跳墙了。

不过,再跳,终究也只是跳梁小丑。

这出戏,要是放在寻常人等身上,估计还管点用。但要是放在她这位十三岁入太子府,机关算尽,如履薄冰即将熬到太后的没落世家女身上,那可真真是痴心错付了。

“丽贵妃,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恃宠而骄,外戚干政,谋图造反,现如今还竟敢妄揣圣意。”南雁来平静道,“按我北昭律法,当株连九族。”

不就是戴高帽吗。那她这就送她一顶必死无疑的最高罪名。

那丽贵妃听了立马彻底失了神,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此刻她头发散乱,面色惨白,再也不复昔日圣上宠妃玉环飞燕的美名。

如果魂魄也能发出声音的话,那么谢长庚此刻一定能听见自己的啧啧声。

看着自己的曾经心尖宠被悄没声地拖出大殿,他心里也是划过一丝惋惜的。但,饶是他再看不顺眼南氏,也不得不承认,这回这丽贵妃属实也太蠢了些。

谢长庚站在众人之后,微微仰起脸来,看那坐在龙床上的女人。深深宫闱的火烛间,她脸色苍白,声音有些冷涩,大概也是数日没能合眼。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他好久没这么近地看着皇后南氏了,好像自从她那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死后,他就再也没踏进过她的坤宁宫。那晚他还在丽贵妃的寝宫,听着丽贵妃锲而不舍地吹着枕边风,哭诉当今皇后气量太小,不能容人。尽管曾有几次,他也彻底厌烦了她,打入冷宫,几乎废后。然而,思来想去,终归还是按下了心思。现在看看,他当初的决断还是很明智的嘛。虽然这南氏不能生育,但是手段果辣,搬来做震宫的万妃之首还是不错的。如果他需要欢爱,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皇后娘娘,药来了。”一旁的掌事姑姑弯腰递上一碗深色汤药。

南雁来低头看了眼,眉头微蹙,良久,接过碗来。原本都是那丽贵妃给皇上喂药,毕竟心尖宠妃,年轻貌美,看着就喜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眼下,那丽贵妃刚刚被她发令株连九族了。现在这喂药伺候的差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她身上。

南雁来无声地接过了那药碗,低头看向那躺在病榻上的已经闭眼的年轻帝王。

饶是她再不喜他,也不得不说,这帝王长得真真是极好的,龙章凤姿,面如冠玉,眼眸深邃,朱唇皓齿,年轻时也是名冠长安城的风光太子爷。

南雁来抬起纤纤细手,往白瓷碗里舀上一勺深黑的汤药来,低头先尝了一口。估计太医也信奉了句良药苦口,这碗药,光闻着就有冲鼻的苦味。大概是许久没有与他如此亲近过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要是他醒着,那估计又要皱眉了。因为他从来不喜苦味的。

而谢长庚此时却很憋屈。

他就站在床边。若是他躺回到真身上,从他的角度,此刻应该正好看见南氏手腕上的那珠白玉吊环。

他心里一堵,心说估计她就是仗着他快不行了,所以才借着喂药的名义,明目张胆地戴着多少年前自个青梅竹马送的宝贝镯子,在他眼前来回晃荡。南氏幼时生长在塞外关北,似乎自打他第一面见她起,她就戴着这串珠子,不是什么名贵的珠子,但她就是珍贵得不行。

谢长庚心里很无奈,但是他不说,也没法说。

实际上此刻他的阳寿已尽了□□分。但人之将尽,神智也终于清明了些,那些往年缠身的病痛似乎也都消失了。他心平气和地等着自己寿终正寝。

谢长庚自认,自己也算是个明君,励精图治,好不容易斗倒了太后外戚,平定了西北边疆,如今虽然国内硝烟四起,皇权羸弱,但眼瞅着自己就快英年早逝了。他心里终归是不甘心的,可不甘心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就在魂魄即将散去之时。

忽然那给她喂药的清瘦女人,却忽地身子一顿,脸色一白,手里的瓷碗登时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与此同时,她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来。

旁边的黄门一声惊呼,“皇后娘娘,娘娘——”

与此同时,从大殿金梁上忽然飞下数人,御前侍卫连忙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刺客百步之内,直取圣上首级!

尽管刺客很快便被摁倒伏法,但临死前还是快剑一闪,直指龙床,然而刺中的却是忽然扑在帝王胸前的皇后。

血花飞溅。

谢长庚震惊了。

竟然有人在药里下毒!刺客会是谁?难不成是丽贵妃的兄长那帮西北边将终于造反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给杀了?

在南雁来倒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顿时头脑里一堆问号炸开。他有一万句话想说,但就在那一刻,他也终于阳寿尽了,魂飞魄散。

延熹十四年,长安城,桓帝及其后南氏,俱没。

世间多造化弄人。这一对生前互不喜的人,却死在了一起。

而最最讽刺的是,夜过三更,棺椁合上,宫阙素白,哭声满京城。

而那彼此相看两生厌的帝后,还要葬在同一具棺中,一如史册所述,长长久久,永世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