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坠在地面上,如同某一种幻觉,如同炙烤在烈焰中的躯体才渴望的清凉,那是一种心灵的渴望,更是一种绝望中的期盼。
展朔起先怀疑是自己的幻觉,毕竟他实在是太热了,好似要融化了重塑,要被烈火烧成灰烬。
他听着水滴一滴一滴的滴下来,好像落在他身边的地面上。
他能微微转头,可是他的眼睛却看的很清楚,地面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冰,更没有火焰,没有灼热,那只是一块石板。
展朔咬着牙,经受着他从未经受的炙烤。他本想闭上眼,可是他在缓缓的扭过头之后,他的目光再也没有转回来。
那另一张寒床上的身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他已死亡,他不知道寒冷,不知道身边伴着何人,寒冷令他不朽,令他如同沉睡于万世。
若是从前展朔一定害怕极了,他从未和逝去的人待在一起过,就是在刚刚他一想起来,也觉得不寒而栗。可现在,在那里水滴声之后,旁边的人,还那样无知无觉的沉睡着,他已经离开这个世间很久了,这时候,展朔看着他,那种恐惧消退了很多。
他这一次并没有感觉到那种害怕,他忍不住想,他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会躺在这个阴暗的风生水起谭里?他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忍不住又想,若是他还活着,我能和他说说话,或许他会给我讲他的故事,或许我能知道很多事情,我就会忘了难受,能够心里快活,现在的一切折磨就已经过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上的蓝袍还是那样鲜艳,并不像是多年未打理,已经黯然。展朔观察着他,他的手指很长,看起来似乎也很干净,正放在他的身侧。
展朔看着他忽然觉得他的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一种晶亮的东西在发光。就在这时候,一滴水,忽然从在那老人的头顶上滴下来,正落在那老人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缝隙里,好像有水滴滴下来。于是那水滴落在老人脸上,凝成寒霜。
展朔终于明白水滴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了。那是水珠,落在老人脸上的声音。
展朔虽然灼热难忍,可他心里却想,我要是能起来就好了,我要去他那里,把那个缝隙塞住,不让那水珠滴到他的身体上。不然很久以后,他的脸上一定会结成一层冰,那会破坏他的身体,会在他脸上罩上一层冰。
可他在火床之上。
他蹙起眉头来,轻声说道:“等我能起来了,我帮你把脸上的冰弄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这里待着很可怕。可是,他却见不得一个已经没有知觉的人依旧受到伤害。
这时候,他觉得身体的疼痛又开始了,那种痛苦远远胜过被两股内气对撞的感受,他又渐渐感觉自己想要烧起来。他喘气也越发的吃力起来,好似一口气也喘不出来了。
他正努力的呼吸着,让自己不至于太难过,可他无论如何,都感觉的呼吸渐渐吃紧,已没了力气。
他伸伸手,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能动了,他把手臂举高,他竟然看到他的手已经动了起来,他试着举起另一只手,他的手也能动了!
他将两只手举起来,又放下。他用力,按着底下的火床,脚上好像也有力气了,他动一动腿,腿上好像也有力气,他这样一动,手脚都用了力,而后全力而发,一下子从那火床上翻了下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从那火床上翻下来了,他只觉得虽然气力没有那样多,可他一下子不那么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没了那种焚烧内脏的酷烈痛楚,他从地上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已经可以站起来!
他刚站起来,还没有站稳,忽然听到有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声音浑厚,但却咳的很浅。
展朔几乎克制不住的一哆嗦,他马上环视四周,说道:“谁?”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那咳嗽声,又咳了几声,已经停了。展朔知道,这间屋子里出了他,再没有别人了。难道是白易?难道是那个老前辈?
可展朔分明记得,他们的声音并不是这样。
还能是谁呢?
这间石室里,除了他又能有谁呢?
展朔转过脸来,忽然看到他身边那寒冰床上躺着的老人。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是他吗?可他,可他不是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咳嗽呢?
展朔腿脚刚有力气,他本觉得喜悦非常,他已经能动了,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只激动了片刻,就站起来,观察这间石室,这里除了这两张石床,什么都没有。若是有人,还能在什么地方呢?
他身体里的痛苦,这时候已经渐渐消除,他慢慢的移动了一下。离开这火床,顿时不觉得那么热了,只这一部分,竟然也没有被寒冰床里的寒气沾染,经如此分割开来。
展朔适应了片刻,只觉得自己手脚已经能动了。他再不想自己今后就要躺在床上这样的事情,他心情更好了几分。他这时候,慢慢的靠近了那张寒冰床。
他这样一动,脚刚刚落在那地方,只觉得寒气登时迫了上来,好似冰天雪地一般,这样的严寒,本不应该和火床出现在一间屋子里,可如今,却是这样出现了。
展朔凑过去,他终于看清了那老人,那老人的脸苍老清俊,正紧紧的闭着眼睛。他的脸上,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霜,正是那头顶的水滴坠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凝结的。
展朔本来对那老人感觉惧怕,可他看着那老人,心里头却涌起来了一种说不出的撼动,不是恐怖,是他在心里头震颤,因为他第一次端详着那老人,而那老人并不可怕,他只是躺在那里,却是一张出尘脱俗的脸。
展朔正看着他,忽然又听到了水滴声。那声音正滴下来。
滴答!
水滴一下子落在展朔的手心。
展朔用手挡住了那水滴。可这寒冰床附近,寒气逼人,那水滴刚刚落在展朔的手心,就在短短时间以内,很快化作冰晶。
展朔愕然的看着手心的冰晶,将那冰滞在地上。
展朔这时候忽然发现,他的身体产生了变化,他刚才明明热得很,可现在,他在寒冰床一旁,那寒气是那样凉,他刚刚已经察觉到了,可是,他并不觉得寒气进入躯体,好似寒气只让他感觉到冷,可冷,却并不能影响他。
他不觉得身体里也觉得冷,他觉得身体里热得很,并不灼热,可他的身躯却好像一个暖炉,怎么也熄灭不了,怎么也寒冰不了。
他不自觉地愣住了。
可他只愣了一会儿,他决定试试身上的轻功。
他一运功,却发觉他身体里滚荡的内力消失了。他只一提气,身上就是飞封真气运行起来,这是他的哥哥展顾传给他的,他本来以能够运用,现在他一提起真起来,不仅运动起来舒适顺畅,飞封真气竟然比之前强了很多,他一提脚,往上一跃,就在瞬间,他摸到了那石壁的顶!
他的轻功,比他先前似乎厉害了许多。
内气轻盈充实,比他之前不能控制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他愣愣的看着自己。
他举起手来,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踝,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他的模样,只是,他似乎比之前厉害了很多,令他完全不敢相信。
他从衣角上扯下一块布来,他用力把它捏实,然后轻功一运,对着那好似滴水下来的石壁,他用力一推,那布块一下子被塞进那个石缝之中。
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水滴下来,于是他跳下来,站在那里,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了,一点水滴的声音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现在来不及喜悦,只有疑惑。
可他等了一会儿,再没有水滴滴下来了。
他终于放下心来,他凑近那老人的身体,他看着那老人。
那再仔细瞧着他,发现他的身体并不灰白,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他心中想道:“是这个老前辈吗,怎么可能,难道他没有死?可他正躺在这寒冰床上,恐怕已经很久没有醒过来了。”
他整这样想着,却看到那老人脸上的冰晶,还在寒冰之下,并未融化。
展朔只觉得那老人慈眉善目,清俊沧桑,实在不忍心就让冰这样封住他的脸,他走过去,说道:“老前辈,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
他这时候已经不再害怕了。
他说道:“得罪了,老前辈。”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量和勇气,他慢慢的走过去,把自己温暖的双手,轻轻的放在老人脸庞的冰晶上。他不能强行掰下那些冰层,免得伤害倒那老人的躯体。
他的手因为在火床上躺了很久,已经暖透了,热气正在他的手上散发出来,他轻轻的放上手指,那冰晶竟然真的开始融化。
好似流汗一样,水珠慢慢的滚落下去,刚落到寒玉床上,又结成冰晶。
展朔只觉得手心冰凉,那寒气顺着他的手掌往上涌,本来他并不觉得哪里难过,他好似已经在那火床上待了太久,可现在,他竟然已经又感觉到了那股寒气,那寒气这时候就想他感知的那种灼热一样,那种寒冷也有了穿透一样的力量,沿着他的手臂,往他的心肺走。
展朔想要放手,可是他已见到那冰霜已经渐渐都融化了,他不想前功尽弃,他忍住寒冷,只觉得手掌上的热气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被寒冰吞噬。
但他还是没有放弃,等到那老人脸上的冰晶已经都融化,他的脸庞又如同沉睡一样,他干净的胡须也一尘不染,展朔松了一口气。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发觉指节好似都不能动了。
寒气,正是这寒气趁此侵入了他,他这时候赶紧想要离开寒冰床的范围,可是那脚底下的热气也不见了,寒气从上到下,把他笼罩了。
好似有一层冰,沿着他的手,他的脚,渐渐将他冰冻起来。
他极力要动一动,这时候,又到了不能动的时候。
他又不能动了。
他的心中,一根弦禁不住的颤抖,他想要走,他不能被冰封在这里!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那咳嗽声又响了,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是谁,是那老人吗,他想动,可他身上已经结了一层寒霜,他一动也动不了!
那咳嗽声又连续了几声,展朔只急的想要出汗,可是他被冰封住了,他的汗水也被冰封住了。
这时候,就听一声混沌的声音传来,却是:“小子,你看你在哪里。”
展朔被这一声惊醒,一下子睁开眼睛。他又躺在了火床之上,他的手一动也不能动,他的脚也一动也不能动,他只觉得炽热灼烧就在他的内脏之中,又痛,又热,又无法挣脱。
难道!
难道这只是他做的一场梦吗?他陷入混沌,在巨大的痛苦之中,做的一场梦?
他轻轻的扭过头,那老人正躺在另一边的寒冰床上,毫无异样。
怎么回事?
他几乎一下子感觉到了绝望,他的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他依旧什么都不能动,他并没有好,也更没有水滴,一切好像都是梦,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只觉得一种绝望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无助,绝望,濒临崩溃。
他喘着气,好似又喘不过来了。
他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他能抵抗这张火床的侵袭,他能熬过十二个时辰吗?
就在这时候,忽然他听到那声音又响起,这声音就是刚刚他在梦境中的声音,却问道:“你是哪家的娃娃?”
展朔愣了愣,他已经辨不清真实与虚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一下子竟没有回答。
那声音却又道:“你扰我清修,坏我太虚幻梦。”
展朔这时候,却一下子意识到,难道和自己说话的,竟然是那老人吗?他不是已经死了?他不是已经在寒冰床上睡了很多年?
展朔终于问道:“是你吗?……躺在那张寒冰床上的人,是你吗?”
那老人的双目却依旧紧闭,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只有那声音从悠悠忽忽中传来,却说道:“小儿辈,你姓甚名谁?”
展朔却道:“我叫展朔。”
那声音却答道:“你自始至终,并未离开陨火床。”
展朔的心一下子凉了,原来刚才真的他竟在迷梦之中,他并未好,他的筋脉还是无法恢复。
那声音又道:“可你,却已进入老夫的内力范围。”
展朔愣了愣,他终于说道:“是你?你是那个老人,你还活着,你还有内力?”
这时候,忽然听到哈哈的笑声,那声音爽朗,并不可怕。并不让人觉得恐惧。
那老人还是睡在那寒冰床上,那声音却说道:“你为什么要为老夫擦脸。已经有三十年了,从未有人这样做。”
展朔愣了愣,说道:“我梦见,有水滴落在前辈的脸上。”
他刚说完,他忽然迷茫了,那老人怎么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那声音却说道:“我说过,迷离之境的你已进入了我的内力范围。”
展朔这时候抬眼,这时候却看到,那石壁上,石壁上竟然还塞着那个布条!
他一下子张开了嘴巴,他已经惊讶极了。他只惊声问道:“怎么可能,为什么石壁上有我的衣角?”
那声音却笑道:“真亦假时假亦真。”
展朔却只觉得混沌,他说道:“难道,我刚刚起来过,我刚刚并不是在做梦,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为什么我分不清……”
那声音却道:“水是假的,人是真的。声音是假的,听觉是真的。你的感觉是假的,你的想法却是真的。”
展朔茫茫然,他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像是在做梦,他觉得热,热的很,可是他的手指尖,忽然,在他眼前,滴下一滴水来。
怎么可能!
展朔想要坐起来,却听到那声音笑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
展朔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忽然好似水火相交,周身火热周转,那痛苦已经转为热血,而又如同热血入海,尽是波涛。
那声音说道:“身体上的痛苦并不是极限,正如人生之中,真正的炙烤,也并非真实的火焰。”
“真正的炙烤,是人世间的误解、争夺、杀戮、失去、绝望,被团团围住绞杀、不被理解,你能否穿过那重重暗火,找到世间清凉之门?”
展朔只觉得那声音就在他耳侧,好似正对他谆谆教诲,可那声音又是那样远,远的不能接近,如同某种神明。
展朔只喃喃道:“找到清凉之门?”
那声音却道:“小儿辈,今日你能善心释我脸上坚冰,他日可能释除世人心中坚冰。我传你悲智心法,可知智远则悲,忘情则上。”
那声音一说完,却是那陨火床上一道红色内气发出,正和那寒冰床上一道蓝色内气相容,展朔还未睁开眼,那内气一入他左掌,一入他右掌,一下子贯入展朔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