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顾出了门,这时候已到了子时,街上已无人烟,只有更夫打了更,灯火也渐灭。
他换了新外衫,身上带着剑,一个人前行。
等他过了几个街角,转过一条长巷,已到了一条河边,这时候天更冷,他站在一座石桥上,片刻也不动,月光渡在他的黑发上,清辉如玉壁。
等过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到一声鸟鸣,这时候都是惊鸟低唤。
展顾再看桥下,一叶小舟已到了。
舟上趟着一个青袍公子,正衔着一根草,身边放着一只白兔。他闭着眼,正枕着手臂。那白兔已经睡着了。正睡在他的袍边。
展顾笑道:“景川,你从哪里找到的青草?”
聂景川“呸”一声把嘴里的绿草,含糊说道:“松树嘛。四季常青,青到你烦。寂真,我看你不仅武功差了,眼神也越发的差了。”
他说着,揉揉眼,把袍边的白兔抱到怀里,那小兔子动了动耳朵,接着睡。
展顾一下子跳到舟上,正站在小舟头,正是舒朗的模样。聂景川这时候才坐起来看着他,笑道:“这一天还没英俊够?”
展顾笑道:“在景川面前,不做些样子,恐怕别人是不服我的。”
聂景川笑了,他说道:“要是别人,知道这个从小到大的小仙人说话也是哄着别人开心,怕是对你的喜欢要折半呐。一点都不仙人。”
展顾蹲下身,说道:“怎么,只准你在人前吹捧我,不准我也说几句。”
聂景川抬头来了,和展顾对着脸,说道:“倘若你是真心,我自然高兴,可惜我知道,你嘛……”
展顾坐下来,说道:“我如何?”
聂景川一边笑,一边摸了摸手里的白兔,说道:“若是三年前,你不是跟着许询走的话,我一定信了。”
展顾盯着他,说道:“原来,景川一直记着这件事。”
聂景川看着他道:“是的,不仅我记得,恐怕知道的人,都记得。”
展顾说道:“记得就记得,又如何。”
他立到舟头,眼睛已看向桥头。
聂景川凑到他的耳边说道:“我想,就在刚刚,这周围潜藏着观察你的人,发现你今夜出来,是为了等我,而不是为了等许询,断然失望极了。”
展顾笑了,说道:“至少我没有失望。”
聂景川摇着头笑,说道:“可恨,可恨,甜言蜜语,从你这张嘴里说话来,我只好当真。”他坐着,对着展顾说道:“呐,真希望我是个女人。”
展顾道:“怎么,你不是已扮作嫦娥仙子?”
聂景川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他哈哈笑了,他想起他正抱着怀里的白兔,他又看看月亮,他只有说道:“哦,这样说来,你瞧这小兔子,多可爱,我刚才在河里抓的。”
展顾只道:“真厉害。”
聂景川说道:“是啊,即便如此,我都没有迟到。”
展顾才说道:“如此准时,的确让我惊讶。”
聂景川把白兔自然递给他,说道:“说来,我却是真的惊讶,原来,你真不等许询。”
展顾问道:“我为何要等他?”
白兔到了他的手里,还在睡觉,他看了看,却听聂景川说道:“太华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信许询铁石心肠,能不去看武当派的黄鹤楼之约。”
展朔说道:“没错,恐怕想找的许询都会这样想。”
聂景川说道:“他若是要知道黄鹤楼之事,就一定会去,江湖上谁又不知道黄鹤楼之约呢?”
展朔说道:“故而,其实方才黄鹤楼中,多少人都在观察,许询到底藏在何处。”
聂景川笑道:“没想到,没人能找到他,连松风堂五十密客也没找到他,我想,他们已经把黄鹤楼上上下下翻了好几遍。”
展顾点点头,说道:“是,所以松风堂宋左使对我和唐求下毒手,想要逼许询出手。”
聂景川甩甩衣袍,笑道:“没想到,许询真的没有出手,我真是想不到,他的确铁石心肠。”
展顾却道:“假使他来了,他也绝不可出手,若是他出了手,所有人都要拿他,他如何去查太华门的真相。”
聂景川却冷下脸来,说道:“额,寂真是觉得,他与太华门被屠戮半点关系也没有,也并未怪他不出手救你?”
展顾却说道:“他与太华门之事,有没有关,我想景川兄,心里明白吧。”
聂景川摇摇,却笑道:“我不明白。”
展顾却一双眼盯着他,说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聂景川叹了口气,说道:“你眼里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你这样信任许询,就不该来黄鹤楼!”
展顾只看着明月。
聂景川说道:“三年前,廊桥比武,最后是你我不分上下,可是,许询在树上喝酒,笑问:若是比完了,谁要帮他买一壶酒。”
展顾笑了,他说道:“我输了,想来替人买酒也不错。”
聂景川却忽然蹙眉,对展顾说道:“你是故意输给我,还是真的输给我?”
展顾说道:“输就是输,没有故意之说。”
聂景川看着展顾,却道:“你的剑正被我击落,落在那棵树上,许询拔出剑,说道,酒钱有了。”
当年,许询从树上像个樵夫一样,把那把剑□□,他的内功很深厚,可是,他却像个不会武功的人。
聂景川道:“于是你和我道别,去那棵树上,和许询走了。”
展顾说道:“的确如此。”
聂景川想来肆意惯了,这时候却是寻常从他眉眼很难见过的认真,他说道:“故而,我和你幼年情谊,不若许询片刻邀约?”
展顾说道:“景川,为何你要这样说?”
聂景川哼一声,说道:“如今你来黄鹤楼,有几分为了太华门,又有几分,为了帮许询?”
展顾也忽然认真起来,说道:“景川,我想,你和许询并无什么恩怨,何以你不肯信任?”
聂景川笑道:“他自叛离太华门,江湖中,除了你和这个叛徒做朋友,还有谁?他若是真心对你,为何不出来救你,可知道,那宋左使对你用了什么样的杀招,即使能活命,怕也内伤永难愈。”
展顾却终于说道:“景川,倘若你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想,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一句。”
聂景川冷道:“好,既然如此,你我就无话可说。”
他和展顾背对而立,说道:“不过,我要提醒寂真兄,廊桥比武,自有人知道,你和许询相识,即使太华门和龙池山庄积怨甚深,总会有人以你迫许询出现。”
展顾却道:“景川,我若是求独善其身,我便早已称病不来黄鹤楼。”
聂景川沉默片刻,却道:“也罢,已到了这个地步。”
他说道:“今夜,我们本不该说些伤感情的话。”
展顾却道:“我自前来,是请景川答应我三件事。”
聂景川道:“哦,原来你在凤栖楼和我暗自邀约,是有事所求?”
展顾却笑道:“是,不过,今夜我想我只请景川答应我一件事。”
聂景川问道:“什么事?”
展顾说道:“只请聂兄,和我一同赏月。”
聂景川说道:“真是浪费,三件事就这样用掉一件。”
展顾却道:“明月当头,不正是最好的光景。”
聂景川转过身,和他同看明月。
等两人只立孤舟,望向明月,展顾道:“若是真有人,能举杯邀到明月,可知道,这月光断然不是凉的。”
聂景川说道:“是啊。”
他说道:“你我已许久未如此相约了,只是,下一次相聚,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展顾笑了,他说道:“我们还未分别,你却已伤感何时再会。”
他怀里的白兔此刻还在安睡,他说道:“等这场风波过去,我愿和聂兄大醉一场,举杯邀月。”
聂景川笑道:“这场风波何时又能过去呢。”
他忽然对展顾道:“西域,四小天王,也已来了。”
展顾蹙眉,道:“四小天王也来了?”
聂景川点点头,说道:“我已得到情报,拓跋小虎,玉山小凤,赫连小龙,独孤小草,已经到了中原。”
展顾只叹了口气,道:“我原以为,今次已十分凶险,想不到,这一次,或许要比我想象中更凶险的多。”
聂景川却道:“却不知道,这一次,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展顾道:“真到了这样的地步,谁又能独善其身,若是暂时避过,又何是长久之计。不如面对。”
聂景川笑了,他说道:“你向来都是这样,故而,我反而担心你。今夜,听闻,东洋人已伏击了你。”
展顾道:“我自会保全。不过,景川兄也要保重。”
聂景川笑道:“罢了,不如就此别过。”
展顾笑道:“好,就此别过。”
聂景川说道:“再会,嫦娥仙子。”
他对着展顾笑了,展顾正穿着白衣,白兔正在展顾怀里,他说道:“照顾好它哦。”
他从舟上跳下,人已经走了。
展顾看着月色,月光也渐渐浅了,河面上几根芦苇枯管正在角落露出来,在这样夜色里,如果不是离得很近,是很难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