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端着炭盆,又往炭盆里加了些新炭,这个季节,天气冷得很快,尤其到了晚上,还会飘起一些浮雾一样的寒气,外面只要掌灯,不一会儿那种朦朦胧胧的寒气就会像冰河结冰一样快,不自觉地漫进来。
那位公子穿的是软绸缎做的衣服,天青色的斗篷,他自己摘下来,递给王九说:“两间上房。”
王九愣了愣,说道:“两间?”
那公子笑了笑,说道:“没错,一间也不能少。”
王九碰到他的手,他的手指竟然很温暖,或许是炉火有些用,他说:“一坛酒,一碟卤豆腐,要是能有一碗嚼一口汤汁也滚烫的馄饨,就最好。”
王九笑了笑,说:“有。就是要等一等,有鹅掌还有牛羊肉,今天杀的牛,正新鲜。”
那公子答道:“半斤牛肉,筋要多。”
王九转身去张罗了,那个领头的男人正嚼着牛肉,他嚼的更慢了,好像他嘴里嚼的是什么切不断的柔筋,只要他不咽下去,就永远截不断。
王九把公子的斗篷放进他的客房里,他下楼的时候脚步声很快,他已经来回走了很多趟,他年纪不小了,脚步没有那么轻,踏得楼板也“蹋蹋”响。
等他把酒搬过来,放到公子桌上,那公子忽然说道:“要两个大酒碗,一个碗要带着豁口,最好是锋利一点,人要是不小心嘴碰到了碗边,能割破舌头。”
王九笑了,他无可奈何道:“这位公子不要拿我们说笑了,我们虽然店不大,窑里搬来的瓷碗也不那么精细,但是酒碗向来又规整又大,要是用不惯这粗碗,我们这里还有酒壶,都是上好的扬州货,白玉的质地。”
那公子笑道:“还是要两个大酒碗,一个碗要带着豁口,要是没有,拿刀磨出口来也好,缺口一点也不能少。”
王九为难道:“这……”
那公子拿出一锭银两来,王九免不了要眼前一亮,正要接过来,就听那领头的人笑了笑,说:“何必这么麻烦。”
他刚说完,忽然端起他桌上的酒碗,他用手捏着碗边,拇指指腹轻轻一动,好像没怎么用力气,轻轻松松的,那瓷碗本来脆,被蛮力一捏必回粉身碎骨,这样子反而没有崩裂,而是慢慢的化成粉末,那领头人力气一紧,一下子,崩开一道缺口,缺口不大,但这瓷碗竟然一条裂纹都没有,就只是缺了一角罢了。
那公子看着他,领头人用力一运,碗顿时飞了出来,公子轻轻一接,手上稳稳落着那只酒碗。
他笑了笑,说:“多谢。”
他照例把银子给王九,说道:“给这位大哥再送一坛好酒。”
王九当然高兴,他就不必想为什么这公子要用一个豁口的碗,连想都不愿想。
好奇心在钱财面前,总是没那么有用。
碗里还有酒,那公子也并没有说什么,那领头人忽然念道:“一步登科楼,酒乃穿肠毒,头悬梁锥刺股,凿壁留光,血如萤飞。”
那公子低下头,笑道:“针如笔落,幸会!”
他话音未落,之间一道寒光,一下子从他衣袖里飞出,如说这是暗器,可谁都看到了,这只是一道寒光,即使白昼之明亮,也可如虹贯目,那领头人一丝不躲,之间那寒光一下子装入那领头人酒坛之中,只听一声“叮”的细响,那酒坛好似被什么轻轻一推,而后毫无动静。
身边两个大汉顿时起身,说道:“大哥!”
那领头人只是笑了笑,示意两人坐下,说道:“好内功!”
那两人低头望酒,这时候才见到,那酒坛之中,美酒都旋转出一道小漩涡,漩涡中心,正是一道白光——针!那是一根入发丝一般细的针!竟震的酒如旋浪,久而不止!
可这酒竟没有洒,这酒坛更没有一击击碎,而是完整如初,连细流在缝隙里流出都没有,竟然滴水不漏!
两个人看到此景,相互看了一眼,手不自觉的摸了摸腰上挂着的弯刀。
那领头人道:“既然是一步登科楼的朋友,那正月十五,黄鹤楼一聚,自然是在所难免,”他端起一盏酒碗,说:“今日,我先敬公子一杯。”
说完他一饮而尽,这时候王九已经拿着碗来了,那公子笑了笑,拍开酒坛,对着坛口,忽然提起,豪饮几口,他放酒时袖口遮住半脸,这时候那领头人再敲他眉眼,竟多了几分凉意,他说道:“幸会。”
几个人坐定,那两个大汉忽然闷声问道:“大哥,为何他不问你我是何门派?”
那领头人脸色沉下来,并没有看他们,更是一句话也未说,而是用筷子夹了一大块牛肉,他嚼了嚼,慢条斯理的,咀嚼了起来。
王九给那个公子摆上两个碗,这是门边脚步声近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本来这时候的脚步该是焦急的、冷索索的,可是别人都听出来了,这脚步声很欢快,谁都听出来了,脚步声的主人心情愉悦。
王九抬起头,一个少年,手里提着两只野兔,他看着王九,说:“店家,我回来了。”
王九绝想不到他会回来,他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少年,那少年对他举了举手里的野兔,他的眉眼很冷,脸很英俊,他身上的破衣服因为跋涉,好似沾了一点土,但这种衣服,谁还在乎它干净不干净呢。
王九接过他手里的野兔,那少年说道:“这些,全都给你,换一碟腌花生,一碗酱牛肉,一巴掌辣椒。”
王九笑了,他说:“这种天气打来的野兔,虽然不怎么珍贵,毕竟现在外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这些兔子满地跑……”他免不了商人的习惯,什么样的东西,都要压一压价的,他说:“不过……”
他用手提了提,那两只野兔还挺沉,每只约有五六斤,说道:“换倒是能换的……”他笑了笑,说:“我还能给你一坛酒……当然,肯定也换不到什么好酒……”
那少年拍了拍身上沾了寒气的土,说道:“我只吃辣,不喝酒。”
他看客栈里又坐了几个人,自己找了一个长凳,说道:“要最辣的辣椒,一巴掌那么多。”
等他坐好了,那个穿着锦衣的公子忽然招呼他道:“嗨,小子!”他原来很温和的,现在忽然热络起来,他说道:“来这边坐,我请你喝酒。”
那少年听到这公子叫他,忽然说道:“没有名字的人请我,我绝不去,况且,”他好似笑了笑,说:“我也不喝酒。”
那公子笑了笑,对着少年说道:“聂景川。”
那少年见他竟这样说了姓名,总是有些意外,只答:“聂公子,多谢,不过,我既不喜欢和人坐在一桌,也不爱喝酒。”
聂景川笑道:“我本要等一个朋友,可惜他不会来了。”他拿着酒碗,说道:“于是我又想交个新朋友,只可惜,似乎更难。”
那少年说道:“交朋友不难,难的是你等的人。”
聂景川道:“为何?”
那少年道:“倘若他知道你交了新朋友,还把请他喝的酒请了别人,难免要不开心。”
聂景川哈哈笑了,他说:“正因为有人不顾约定,自然是要寻不开心的。”
那少年摇摇头,说道:“一想到旁人不开心,你似乎很开心?”
聂景川盯着他看,还未讲话,那少年却说:“但此刻,却是你先不开心了。”
他狡黠的笑了笑,全不似他方才不说话冷冰冰的样子,又像他方才提着野兔回来时的模样了。
聂景川好奇的问他:“为什么我要不开心?”
少年看着聂景川的脸,他看了看他的酒碗,笑着说道:“虽然我不喝酒,但我知道,一个人喝酒,是很闷的。”
他笑完了,低下头,他的酱牛肉到了,一巴掌辣椒也放在碟子里,王九笑道:“不多不少,一巴掌。”
他伸出手给少年看,说道:“你运气很好,我敢说在座的各位都没有我的巴掌大。”
少年点点头,拿起竹筷,吃着酱牛肉,他吃的很大口,但你却不能说他粗鲁,因为即使他吃着,也没有一滴汤汁从他嘴里滴出来,他吃的干干净净。
牛肉干干净净,他也干干净净。
然后他把辣椒放到嘴里,这时候就很慢了,他甚至咳嗽了一声。然后咽下去。
真辣。
他咳嗽了好几声,聂景川笑了,发现这个少年根本不怎么会吃辣,这是川蜀最辣的“折断腰”,一根就能辣的肚子里放了火刀一样。
少年吃了一根,聂景川问道:“喝一杯?”
少年摇摇头,他把辣椒从碟子里倒出来,然后拿出一个干净的小碎布,都整整齐齐的包起来。
他站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往门口走去。
聂景川看他竟这么走了,问他:“这么冷的天,不留宿?”
少年道:“不。”
他要走出门,聂景川忽然问:“好像你没同我讲,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回头,只道:“江沐。”
江水如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