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辣椒

即使不是很特别,王九也会注意到他。来他店里的人很多,三教九流,乡野村夫,还有人在冰天雪地的里打来野兔野山鸡,让他和着牛肉,炖一锅酱肉汤。

可惜少年还是有些特别的,他穿着一件极粗糙的麻布长袍,腰带从中间束起,他的腰带束的很紧,所以勒得他的腰也韧,那是少年才有的身段,即不羸弱,还很顽健。

他在一张长板凳上坐下,说:“店家,要一碟腌花生,一碗酱牛肉,一巴掌辣椒。”

王九笑了笑,问他:“一巴掌辣椒是多少?”

少年伸出手掌来,摊开,他的手白皙,指节很长,他笑了笑说:“这只手能握起来就可以。”

他握起手来,王九发现他的指甲修剪的很短,整齐干净,指尖上指腹浑圆柔软——这是一双干净的手,和他的衣着打扮很不相近,如果不是他这样穿,或许他有可能是谁家的少爷,又或者是个读书人。

王九说:“好嘞,不过本店规矩,银钱概不赊欠。”他倒不是觉得他付不了账,只是他发现少年的胳膊很细,他的衣角上打了几个褐色的补丁,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而且,在麻布衣服上打补丁,这很少见——这衣服本来也很便宜了——再看都像是乞丐穿的衣服了,如果不是这件衣服很干净的话。

少年笑了笑,说:“银钱我没有,我赶了很长时间的路,身上的钱,都给在路上街边遇到的乞丐了。”

王九愣住了,他想不到少年会这么说,或许他年纪还轻,没有人会这样吃霸王餐的,如此的理直气壮。

他笑了笑,还在想他是在撒谎还是说的真话——后一种还有什么可能?谁会一点钱都不留,身无分文的来吃饭呢?他现在瞧瞧,更觉得少年穿的也有些过于寒酸。

他说:“不好意思,小本生意,实在是……”他肩上搭着一条白汗巾,他甩了甩,虽然没有赶走少年,但送客的意思还是很明显。

少年站起身,说:“虽然我身上没有钱,但我保证,如果你管我这顿饭,有人会给你钱,还会有大把的钱给你,甚至比你这一个月卖的钱都要多。”

王九摇了摇头,说:“像你这种话,我已听的多了,如果我每个人都信的话,我不仅不会赚到一个月卖的钱,恐怕一天赔上一个月倒是真的。”

少年只好站起身来,王九这时候发现他的靴子是新的,并不是上好的皮子,甚至很普通,但是是崭新的,像他这样匆忙赶路的人,靴子却打理的一尘不染。

少年说:“那我只好告辞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像刚进店的时候一样,他平静的转身,迈步走起来,一点也没有被人戳穿的羞涩神情。

王九忍不住打量他,他其实一开始就看到少年的脸,这张脸很干净,但他总觉得还能看到点什么,是少年长的很英俊吗?还是他举手抬眼间的冷静?他穿的太破旧了,以至于王九没有仔细看他的脸,现在他要走了,王九才产生了一些好奇,因为他背过身去,人要迈步出店门。

王九忽然叫住他,问他:“你去哪里?这里能落脚的地方只有我一家店,如果错过了,最近的客栈你还要再走上一整天。”

少年说:“我去抓两只野兔,一只我吃,一只送给你,顶账。”

王九本来想要留他吃一碗面,可是少年没有回头,他出了门,这时候天还是很冷,王九本觉得于心不忍,但他总想看看这个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他转过身,天色有些不早了,店里很快就要来很多人,他要去忙他的事情了。

不多久,门外传来了马蹄声,在马的嘶鸣之中,马蹄声渐止住,三五个人下马,有人在门口喊:“店家,拴马。”

他们在门口停了停,王九出了门,看到领头的是个带着红帽子的男人,穿着锦袍,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王九去迎他,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领头的人说:“把马喂好,切二十斤牛肉,安排最好的房间给我们,三间。”

王九点点头,几个人下马,他们都带着刀,别在腰间,几个人都很威武,高壮,拳头比碗还要大。

这时候王九发现,马背上还有一个大红布袋子,有一个人那么大,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还有些动静。很微小,几乎没人看的出来。王九走过来,问:“这个……我给几位爷送到仓库里?……”

其中一个大汉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说:“不需你管,你只管喂好马。”

他说着用手提起那只袋子来,看起来很重,但他提的很轻,看得出来他力气很大,他扛上这个袋子,说:“带我们去房间里。”

王九觉得这些人并不是好得罪的主顾,只有点头,说:“客官,里面请,快里面请。”

客房在楼上,他引着他们一步步上楼梯,楼梯是薄木板,最近受了潮,咯吱咯吱响,王九走在前面,忽然听到麻袋里有细微的动静,好像是咬着什么东西的活物,正在悄悄的挣扎。

他扭过头,发现领头的男人坐下来,在他店门口的位置搬了一个板凳,就坐在最挨近门的位置。有两个人跟着他上楼,其他三个人都在楼下。

王九推开门,客气道:“都是干净的卧房,两个人能住一间,客官自己安排?”

那个大汉跟过来,把大红布袋子放在地上,说道:“带一些牛肉来客房,再来两坛酒……”

另一个人问道:“店里有什么酒?”

王九兴致勃勃说道:“正巧了,刚从扬州酒窖进来的好酒,光用古井的沉泥封酒就封了十年,又洗净了,用百年桃花树下的花泥土封上,放到酒窖再十年,再放到古井里又沉了十年……”

大汉不耐烦了,说:“行了,只管上就是……”

王九说:“只是价钱有些……”

大汉摆摆手,说道:“只管上酒就是了……”

王九赶忙说:“好嘞!客官您等好。”

他紧忙走出屋子去,准备上酒了,又嘱咐着后厨赶紧切着牛肉,天气渐渐冷了,他让生火的把炭火生好,炭加的再多一些,火再旺一些,再端着一个小炭盆放到屋子的一角。

领头的三个人坐在长凳上,牛肉很快上来了,不过领头的男人并不马上吃,他只是倒了一碗酒,他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刀子不大,开了刃,他叫王九过来,问道:“你们店里最烈的酒,若加上当今武林最烈的蒙汗药,会怎么样。”

王九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一下子出了汗,赶忙说道:“客官别说笑,我们店一直卖的都是好酒,人更是好人,绝不会在酒里加什么东西。”

领头的男人哈哈笑起来,他打开酒,把酒倒在小刀上,刀刃上沾了酒,很快发出一点点白光来,那是刀刃的反光。

刀白如霜。

男人挥挥手,让他走了。

王九擦擦汗,又往楼上走,楼上的大汉已经吃起牛肉来,他们喝着酒,脚边是那个大红布袋子,红袋子被记住口,没有什么动静,王九擦擦眼睛,好像看到里面一起一伏,他再看一看,袋子稳稳的放着,又没什么动静了。

王九这时候早已忘了那个去打野兔的少年,那样一个贫穷的少年,恐怕是不会回来了,这个季节,想找到两只野兔,是多么难呢。

他说着:“牛肉不够的话随时送来,酒永远都喝不完。”

这时候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已经渐渐晚了,王九去门外,挂上第一盏灯笼,他只挂一盏灯笼,只要有点亮光,就有人找到这里。

寒冷天气里唯一一家客栈,是多么珍贵。只要一点点光,没有人会忽视它。

领头的人吃了一会儿酒,身边的大汉叫来王九,问他:“最近都有什么人来过这里住店?”

王九笑道:“什么人?”

大汉说:“最近这里应该很热闹,往来的人不会这么少。”

王九说道:“是啊,不过,一般来店里的住店的多,前两天人更是多,这天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

大汉点点头,对领头的男人说:“估计他们早就已经到了……”

男人没有说话,他把玩着手里的小刀,又吃了一口牛肉。他吃的很慢,一口一口的咽下去,慢的好像是个品尝着鲜花饼的大家闺秀。王九不是很适应,他笑了笑,准备走了。

这时候门前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很稳,听起来好似很着急,但又觉得不是那么着急。

王九迎上去,说道:“客官几位?”

一个穿着绿玉袍,头戴玉峰冠的公子走进来,他约莫二十几岁,目光淡然,薄唇朗目,鼻梁高挺,明明他不是在笑,但王九觉得他的脸上好似在笑着一样温和,他温和的问道:“店家,这里离着黄鹤楼还有多远?”

他只说了一句话,屋里领头的男人扭过头,其他两个人也盯住他在看,他忽然笑道:“怎么,恐怕是在这里遇到了同道中人。”

领头的笑着道:“这位公子,要去何处。”

那人笑道:“黄鹤楼。”

黄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