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岳看着榻前眼睛通红的妻子，艰难地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脸颊：“昭娘，这些年、这些年辛苦你了！”
娄昭君将他的大掌死死握住：“郎君，我不要你说这些话——”她抽泣了两声，方才哽咽着道：“你怎能抛下我独自一人在这世间呢？”
摇摇头，贺拔岳无奈地看着她，眼中仍旧是一如几十年前的宠溺：“越老越小孩子气性！你还要替我看、看看咱们的曾孙儿呢！还有湄娘，她刚刚失了丈夫，难道你忍心叫她又同时失去阿娘阿耶么？”
愣愣神，娄昭君苦笑着：“平日里也不见你口才这样好，现下倒是——罢了”，站起身来：“我给你炖了一盅汤，去给你端过来！”
贺拔岳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地勾起唇角，这一辈子上马疆场厮杀有生死之交的兄弟，在家中有倾心相许的贤妻，孝顺的儿女，也算是值得了……
“哐当”精致的瓷碗摔落在地上，温热的汤水溅到衣衫上，娄昭君只是呆呆地看着床榻上那个已经永远闭上眼睛的人，采绿扶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夫人——”
娄昭君目光茫然地看向身旁，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耳畔一阵嗡嗡的鸣响，她推开采绿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榻前，慢慢地附下上身，将脸贴在贺拔岳的胸膛上，潸然泪下。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的心跳声能让自己如此地安稳了……
贺拔岳惊讶地看着自己逐渐地脱离了身体，他站在娄昭君身旁，她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胸口，惹得心疼不已；贺拔岳想伸手将她揽进怀中，然而看着自己手臂的落空，不由得黯然，自己与昭娘已经是人鬼殊途了。
他正想着，却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拉扯着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魂魄消散在空气中。
这里是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不错，可是分明有些奇怪的不同的地方，贺拔岳虚浮在空中，若有所思。原本自己和娄昭在书院中结识成为好友，可在这里，自己与娄家根本完全没有交集，更不必说与昭娘结为夫妻的事情；最令他愤怒的是，在这里，昭娘居然嫁给了高欢；而这里的贺拔岳却被高欢暗中设计，死在了自己的女婿手里。
难道这就是别人曾经说过的不同的天地？贺拔岳拿出平日里处理事务的认真劲儿思考着，记得自己与昭娘成婚的头一年，两人如胶似漆，昭娘常去书房为自己磨墨，红袖添香夜读书，倒是别有一番情趣；有一次，自己在读《山海经》时说起宇宙洪荒，昭娘笑言，说不定哪儿就有另一个地方，有一模一样的人存在呢。
自己当时还取笑她看多了志怪小说，尽是些奇怪的想法，如今想来，昭娘的话说不定是真的呢。
贺拔岳在这里飘了有十多年，看见这里的娄昭君和茹茹公主郁皇后争斗，扶植那个不争气的高演登上皇位，看着那个高演为了一个贵妃而几乎罢了后宫，与娄昭君争执不休；他只觉得无趣得很，还有那个高湛，虽说是立志为母复仇，可却也只是一味地沉湎于儿女□□纠葛不清，他有些自得，果然还是自己与昭娘的孩子最好，大郎有君王治世之才，二郎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三郎与四郎皆是兵法谋略武艺上佳，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比这两个要好多了；哼，他才不会承认，自己看着这里的娄昭君顶着昭娘的脸与高欢两人亲密，心里不舒服了呢。
又过了几年，娄昭君自刎的那一刻，他忽地觉得心中一阵悸动，当初那股子将他拉到这里的力量又出现了；待他再次睁开眼，便见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妻子冲着自己伸出手来，温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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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娄昭君闭上眼，采绿毫不犹豫地将舌下的药丸子咬破，感受到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与痛苦时，她眼前闪过这些年来的一幕一幕，回忆的匣子被慢慢打开。
采绿十五岁第一次见到娄昭君时，正值家变，家中的一众女眷都在发卖范围之中，采绿是家中庶女，阿姨早早逝世，素来是不受重视；而当时的娄昭君只有六岁，但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眸却全然不似一个六岁的稚嫩孩童反倒像是历经沧桑之后的通透；后来采绿被娄昭君买了回去，成了她这么多年的贴身侍女……
她很满足了，采绿心底一直都是这样子想的，看着娄昭君慢慢地长大，成长为足以使燕妒莺惭的美丽少女；她逐渐明白了自己心里那样难以说出口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下定了决心，今后无论怎样，都一定会跟随在娄昭君的身边。
采绿其实心中是有些得意的，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娄昭君多得多，娄家人觉得昭娘是他们乖巧的女儿、贴心的妹妹；贺拔岳的眼中，昭娘是他心爱的妻子，不仅倾国倾城而且聪颖绝伦；在其他人看来，娄昭君是个温和慈爱的母亲和宽仁待下的当家主母，他们总觉得她的福气好，嫁了个好丈夫，又生的六个孝顺儿女；可是只有采绿知道，娄昭君其实是个精于算计的女子，她一点一点小心地经营着自己与周围人的关系，让所有人都称赞她的品德风范，她得了父母兄长的真心疼爱、夫君的满怀爱重、儿女的亲近孝顺，这一切哪里似旁人眼中那般，轻易便得来的？
采绿将自己的心事掩饰得很好，何况她真心希望娄昭君能够过得愉悦，毕竟自己的身份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所以她在得知娄昭想要将自己的妹妹与好友凑成一对儿时，暗中听从了娄昭的安排，不动声色地将在房中懒懒不愿起身的娄昭君哄起来去了花园……
娄昭君重活了一辈子的老狐狸，也不曾想到，当年在花园中的扑蝶嬉闹，竟是自己一贯看重的贴身侍女背地里推动的……
看着娄昭君与贺拔岳两人之间的甜甜蜜蜜腻腻歪歪，采绿并不觉得自己会不开心，相反，她很欣慰，当初自己的做法果然是对的；对待两人陆续出生的孩子，她也很是上心，因此那六个孩子也都对她很是尊重。
如今，她去了，自己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趣味呢？倒不如随着她一起入了六道轮回，下辈子、下辈子——
感受到口中苦涩的味道，采绿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