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并不多久,晏玉书和白鹿迎面与另一簇拥着的人群相遇了。
这么打眼一瞧,当先瞧见的,是“行”在人群最前头的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行。
白鹿立刻知道,这应该就是小周庄的主人,原书中实惨的那位男配,秦素客。
秦素客和书中描述得相去无几。竹青的外袍,云锦纹的中衣,清润豁达的君子气中兼具着少年气。虽然早年横遭变故,他通身气度却没有半点压抑,坦坦荡荡又朗朗然。
若他不瞎不瘸,该也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真切见了他的人,白鹿才突然觉得惋惜。
要是他的伤能治,那该有多好?
再往秦素客的身后看去,推着轮椅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头发并不长,辫成了小辫儿垂在脸颊边。
她的脸圆圆,眼也圆圆,圆润的曲线到了下巴处却又紧俏地收起来,留下了一点尖儿;鼻梁并不多挺直,但鼻尖挺翘,显得娇憨又不失灵动。
倒也不是多么动人心魄的美貌,但人瞧她一眼,心情不自觉就舒畅了。
白鹿这时候的心情就很舒畅,因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谁——啊,书里的怪力少女,甜软小可爱!
清晨时的渔村之中,两拨人马终于汇合了。
不止是晏玉书和白鹿、秦素客和钟灵,还有跟在他们身边的村民,个个喜笑颜开,好像晏玉书回来,真的是什么教人期盼已久的大喜事。
这样的盛况,就连晏玉书自己都没想到。
从不敢想,原来他竟然这么受欢迎又被期待。
秦素客含着笑,“管家来通报我时我还不信,晏兄向来潇洒自在,游玩天下,几年前一别,我们虽再没见过,但也一直对你近来的侠义事迹有所耳闻。以为你贵人事忙,原来你真的会回小周庄来看一看。”
他的眼睛看不见,眼神中也没有半点光彩,但方向辨认得很准,脸是直直对着晏玉书的方向的。
钟灵绕到了他身旁,半蹲下来和他实现平齐,粲然一笑,“晏大哥不止是自己回来的,他还带了个天仙似的姐姐呐!”
人长得可爱讨喜,连声音都是脆生生的。
“天仙似的姐姐”从小长到大都没被这么夸赞过,简直受宠若惊,不大好意思地对钟灵笑了笑。
白鹿心想,她前前后后去过三个地方,见过那么多人,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人民的淳朴热情和友善。
啧,一路走来,她真的好难!
秦素客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哦?那看来晏兄是有了喜事?”
晏玉书时至现在,终于情真意切地笑了一回,“是啊,她是我的夫人,名叫白鹿。”
白鹿轻悄悄用胳膊肘怼他一下,斜眼睨他——连求婚都没有呢,谁是你夫人!?
脑子拐了个弯儿,她才猛然想起,啧,这个世界好像没有求婚这个说法?
晏玉书遂敛起笑,看似一本正经,正色道:“那好吧,她不是我的夫人,是我的……情人。她叫白鹿。”
“……”
钟灵左看看右看看,不禁愣住。
原来不是夫人,而是情人?
“晏大哥,这位姐姐毕竟是个女孩子,你好歹要给她个名分。这样不大好吧……”
秦素客忍着笑,没让钟灵再继续往下说。他是何其聪慧的人,一听便知,这两个人分明是在打情骂俏。
他听声辩位,对着白鹿的方向稍稍一躬身;白鹿赶紧回礼。
一行人又渐渐挪着,向秦素客的居所而去。
一面行,他一面慢悠悠地开口,“能和晏兄相配的,那必定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只可惜我瞧不见东西,不能一睹白鹿姑娘的风采。”
钟灵在后头推着轮椅,听见他这么说,回头望一望白鹿,一双眼珠如浓墨顿点,黑亮亮的,再回过头去,俯身贴在他耳边。
“那我来给你讲讲她。这位姐姐瘦瘦高高的,身材若柳,相貌也生得好……”
白鹿默默跟在一旁,听着钟灵夸了她一路,说她清如溪泉流水,雅若山间幽兰,从头到脚都描述了个遍,连头发梢都没放过,措辞语句都不带重样的。
她不禁悄悄红了脸。
咳,这听着多不好意思。
晏玉书也从旁听着,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听到合他心意的句子,还不禁展眉笑一笑。
他半侧过头,弯下身凑到白鹿耳边,“是,你在我心中,也是这般的清丽秀雅,无人能比。”
“……客气了客气了,过奖过奖!”
秦素客终于笑着摇头,听着声音判断方位,摸索着拍了拍钟灵的手背。“好了,你当着人家的面儿这么讲下去,让人家怎么好意思?”
他终于另起了话题,“晏兄,你们这次来小周庄,是有什么事么?”
“倒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我已决定退隐了,想和白鹿一起游山玩水,或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在此之前,”晏玉书顿了顿,显得不大自然,“在此之前,我想带她来见见我的朋友们。”
“朋友”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怪异。
可他的朋友们却丝毫未觉。
秦素客仍笑得很温和又似乎很开心,“能被晏大侠当做朋友,实在三生有幸。”
他们行进了一处古朴的庄园,周围村民慢慢散去,秦素客的笑意才慢慢落下来,微微偏过头对着晏玉书的方向。
“你们能来我当然高兴,只可惜二位恐怕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了——三日,这三日之内我会好好款待你们,三日过后,我再亲自送你们离开。”
晏玉书有些出乎意料,“怎么,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等秦素客开口,钟灵抢先道:“是今早有人下了战帖。”
今早山庄里的老管家一觉醒来,就听守卫上报,说是一大早的,山庄的门匾上就多了张纸条,而他们一直在门口守着,谁也没发现纸条是什么时候被贴上去的。
纸条上写着约战的帖子,大意是三日之后,要水漫小周庄——
说是约战帖,倒不如说是亡命书。钟灵描述的时候,还将战帖上的字眼客气斯文化了不少。
“晏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几年前来的时候,小周庄就有海贼作祟?这次下战帖的又是他们,上次被你打得屁滚尿流,时隔几年之后,如今他们又卷土重来了。”
“但其实事态哪有那么严重?几年前晏大哥能把他们打跑,几年之后他们又来了,而恰巧晏大哥也回来了,这不正是天佑我们小周庄吗,为什么要把晏大哥他们送走?”
白鹿将钟灵的话听在耳朵里,默默想了想——依照原书中的剧情,晏玉书首先帮小周庄解决的第一遭麻烦,就是赶跑了从海上来的妖怪贼寇。
现在的事态,倒是很符合原剧情的发展。
于是她道:“其实我们也可以留下帮忙的,晏玉书功夫高强,而我是医者,多少也能帮上些什么。”
忧心忡忡的老管家脸上突然泛起喜色,“二位真的肯愿意帮忙?那小周庄上下真是感激不尽!”
晏玉书望了白鹿一眼,微微一颔首,“是,”他跟着又补了一句,“我们家的大小事,全凭她做主。我都听她的。”
钟灵也眉开眼笑,她的手搭在秦素客的肩上,“其实不止晏大哥和白鹿姐姐,还有我啊,我的本事你们都是知道的,不必担心那么多,不过是寻常的小麻烦而已。”
秦素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微微抬起手,钟灵就立刻会意,她蹲下身子,将脑袋凑到他的手边。
他本想摸摸她的发顶,手还没探出去,却又缩了回来。“小灵,晏兄和白鹿姑娘毕竟舟车劳顿,应该已经很累了,我们先让他们歇息歇息,这件事情稍后再议。”
钟灵有点失落,“哦……”
唉,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学不会冷静和端庄?明明只是想帮他做点什么,却不自觉地露了怯,显得见识短浅又莽撞。
没人再讲话了。
他们一路静悄悄地走着,只剩下杂乱的脚步声,和轮椅滚过石子路的声音。
小周庄靠海而居,而偏偏不远处又是连绵的山脉,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庄园的后山,园中的雾几乎和山间的雾结在了一起。
这处庄园很大,在山脚下四面延展开来,倒是种着不少绿植,只是不见鲜艳的花木,放眼望去,一亭一石都是青黑色的,显得雅致而又古拙。
慢慢行着,忽见前头青草地上冒出一朵小红花儿来,摇摇曳曳,分外讨喜,白鹿不禁多看了两眼。
钟灵也看见了那朵花儿,她轻轻地“哎呀”一声,忙不迭将轮椅往一旁推了推,远离了那朵花,像是避开什么瘟神似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大,她又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解释,“秦大哥向来见不得这些花,他但凡沾上点什么花粉,就会全身起红疹。我的园子里原来种了不少花儿呢,后来也都移植到后山去了。”
“这花大概是风送过来了什么种子,它落地生根,就在园子里冒出头。等我一会儿闲了,就把它连根铲起来,也移到后山去吧!”
钟灵一口一个秦大哥,看都没看她晏大哥几眼,看来起码在这个时间段中,她还是心心念念着秦素客的。
白鹿默默想了想——接下来只要秦素客不再囿于心结,屡次对钟灵明示或婉拒,他们或许还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说不定。
唉,但怎么解开秦素客的心结呢?
愁人,真是愁人!
已经有仆从提前将客房收拾好,晏玉书和白鹿住进去之后,只是将包袱行囊里头的东西简简单单拾掇了一下,便就好了。
浮生偷得半日闲。
难得能享受到这么清闲潇洒的时光,两个人拾掇了行装,就手牵手踏出门,闲散地漫步在沙地上。
渔村的沙地和沙滩并不同,这里的沙子粗粝又湿润,即便是穿着鞋子,也能感受到脚下沙粒的棱角。海面上的风拂过来,迎面是湿润的水汽和阳光的温度。
白鹿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不少。
她指着海面上飘着的数艘或大或小的渔船,“以后我们游山玩水要是倦了,就找个这样的地方隐居起来,打打渔做做小生意,过过清闲的小日子,怎么样?”
想了想,她又在心里头补充了一句——如果还能有这样的机会的话。
等了好半晌,却没有等到晏玉书的回应,她转回头,海风将她的长发吹到脸前来,视线透过发梢缝隙瞧见了他静静望过来的眼神。
白鹿一只手拨弄着发丝,一只手在晏玉书眼前挥了挥,“你在发什么愣呢?”
晏玉书忽地抬手帮她将头发整理好,捏了一撮在掌心,语气无比认真,“我在想,你之前说的话。”
“……是隐居过日子?”
“不是,是你提出我们帮小周庄的忙时,曾说过的话。”
白鹿愣住,仰脸想了想。
她那时候说的好像是,“其实我们也可以留下帮忙的,晏玉书功夫高强,而我是医者,多少也能帮上些什么。”
话本身倒是没什么问题。
白鹿想了想,似乎懂了——
她觉得自己是按照原剧情的走向发展,才主动提出帮忙的事;可从晏玉书的角度看来,是她并未和他商量过这件事,就擅自做了决定。
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吧?
白鹿蓦然间感到抱歉,但剧情这种东西,又不能随便讲出来。
她只好道:“对不起,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既然有这样的能耐,那就帮帮人家。其实你若是不想帮忙,我也不会逼你……”
晏玉书眉梢一扬,“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神色有点无奈,看白鹿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懂风月情爱的大呆瓜,“我当时不是说了,咱们家你来当家做主,我凡事都听你的。”
“我只是在当时猛然惊觉,你好像还从来没有唤过我的名字。”
从他们一开始相识时,白鹿喊他“晏大侠”;那时候他让她喊得亲切一些,她却没应,后来变成了“晏大哥”;再又是不知从何时起,就降格成了连名带姓的“晏玉书”。
“现在我连人带心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好歹也要亲近一点,唤我一声‘玉书’?”
咳,万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白鹿试着张了张嘴,在声音从喉间挤出来之前,脸却先悄然红了。
平时自然而然顺嘴叫出来也就罢了,这倒是觉得没什么;可现在晏玉书注注地看着她,眼巴巴地期盼着,她竟然觉着别扭起来。
“……我喊不出口。要不你等我做做心理准备,等哪一天它顺着嘴边儿溜出来?”
“你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不是这么用的!”
“那你就是负心负情。”
“我没……”
灿烂甚至热烈的日光洒在晏玉书的脸上,将他的面目映得金灿灿一片。白鹿盯着他的脸,正在争(打)执(情)不(骂)休(俏),她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脸上的光蓦地暗下来。
晏玉书的目光挪向白鹿的身后,脸色也猛然一变。
他皱起眉,将她向身后一拨,“你先离海边远一些,我去救他们!”
救他们?
救谁?
白鹿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忽听到背后的哗啦水声,那是浪潮冲撞在岩石上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岸边人的惊呼声,和海上传来的呼救声。
再一回头看,方才还晴好的天气,霎那间就阴了,海上掀起滔天风浪,水面愈涨愈高,海上那或大或小的渔船,在这样的风浪之中,都显得不值一提了。它们被顶在了风口浪尖上,竭力保持着平衡,却还是摇摇欲坠着,似不堪一击。
阴沉的天气映出了岸边渔民灰败的面色。
海上的大多都是他们的亲朋好友,还有撑起妻儿的一家之主。
晏玉书踏着水冲过去,却猛然见到海上掀起一片水花,一艘大船被稳稳托起来。船下头是一只白皙细嫩的小手,手掌很小,手指纤细且并不特别长,像是小孩子的手。
与此同时,海面上其他危在旦夕的船只,都被莫名的力量稳稳托住,一同向上浮起。直至浮在了空中。
水下渐渐冒出了钟灵的脸,和她灵巧又小小的身子。
钟灵一只手稳稳托着数艘渔船,以及渔船上的渔民,像是拿大顶似的,屏着呼吸,一步一个脚印走回了岸边,然后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嘿”了一声,才慢慢地、轻轻地才将渔船放在地上。
这么多渔船一起落地,即便钟灵尽量将动作放轻缓,还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甚至是震颤。
这么多船,随便哪一只都比钟灵这个小丫头要大得多;船上还有这么多人,观他们形貌,个个都是壮实的汉子,反正随便哪一个都要比钟灵重。
她……
白鹿默默地惊诧了,原书中只说钟灵是个力大无穷法力无边但天真烂漫的甜软娇俏少女,可从没真切地这样描写过吧?
渔民们发出了欢呼声,将钟灵团团围住。
一个老渔民像是在看自家孩子一样,骄傲地笑着,拍了拍胸脯,“你别看钟灵这个小丫头就矮矮小小这么一点儿,她呀,可是我们小周庄出了名的英雄豪杰,是一条好汉,力大无穷,单一顿就要吃一木桶的饭,结实着呢!”
白鹿遂也跟着笑一笑。
虽然但是……英雄豪杰、一条好汉、结实这种词用来形容这么软萌的女孩子,好像是有哪里画风不对吧?
钟灵救回了渔船,那厢,晏玉书终于强硬地压下了海上的风浪,走回了白鹿身边。
晏玉书浑身上下都被海水打湿了,发梢一缕一缕黏在脸侧,白鹿赶紧一拽他,“走,我们回去换衣服去,当心着凉了。”
他浑然不在意,可见她在乎自己,却还是笑得很开心,“无妨,你难道忘了我其实并不是人?”
海上风浪息了,渔船也被钟灵救了回来,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终于退散,重新露出了晴好的日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