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太后这道旨意颁下来,除了让大家都知道她对张七子看不顺眼外,也没多大用处。诸位妃子仍然像往常一样热热闹闹来长乐宫请安,闲聊的时候也绝不会提起不该提的话题。但是未央宫呢,刘询对张七子——不,现在应该说张婕妤了——的特殊照顾大家都知道,他对她越发宠爱,对她的儿子也疼爱有加,连长安城里随便哪家酒楼的小二都知道二皇子有望被封为太子了。
意浓也是因为刘询这浮夸的演技猜出了几分端倪,只是她试探了几次,但刘询始终避而不谈,意浓愈发疑惑起来,尤其是她听霍太太说长安城里关于张婕妤被刘询宠爱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百姓们自发的编出无数版本的故事,最离谱的一个版本是说张婕妤是个九尾狐狸化成的妖姬,迟早要和妲己一样祸国殃民的。
当时霍太太跟她忧心忡忡的重复这个故事,意浓立马笑喷了,刘询若是对张婕妤的感情是真的,他绝对不会放任这些流言不管的。可是现在民间流言越演越烈,他却放任不管,这绝不是他的风格。
那天晚上,刘询在椒房殿过夜,她坐在椅子上,一面用梳子梳头发,一面和他说起这个:“我知道陛下疼爱张婕妤,但是现在外面的流言可实在太不像话了。你既然疼她,就该管一管,也是为她好。”
刘询从床上下来,将梳子接过来,给她梳着头,微笑问道:“外面都怎么说?”
意浓白他一眼,将今天下午霍太太过来讲的十几个版本的故事给他复述了一遍,她记性很好,口才也不错,说出来倒比民间流传的版本更为精彩。刘询一面听,一面笑,乐不可支道:“他们想象力还是这么好。”
意浓道:“陛下怎么纯听故事似的发笑呢,别忘了这故事其中一个主角就是你自己啊。”
刘询看着等人高的铜镜里照出的他二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交叠在一起,仿佛天生就是一体似的。他微笑道:“好教皇后知道,我是故意的。”
意浓笑道:“好教陛下知道,我早猜到了。”
刘询道:“当然了,我的皇后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意浓道:“我猜不到的事情多了,比如陛下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放在这流言的漩涡中心,我可着实猜不透了。”
刘询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然后道:“再过几天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长安城忽然抓起来好多人,不止长安,其他地方也有不少人一夜之间都被关进了死牢里。一时宫外人心惶惶,宫内也是同样的,得宠了好几个月的张婕妤等人也被抓了起来,这次抓捕可不像上次那样客气,连同张婕妤本人都被关进了监狱里,也没有人去审问她们,仿佛是要将她们关在监狱里直到死似的。
被抓进去的人心急如焚,监狱外面的人也是惊慌失措的。
意浓没想到刘询会弄这样的大手笔,看起来张婕妤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可究竟是什么错才能牵连到宫外那么多人呢?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难道和许平君有关?这下岂不是也要牵连到霍家出来?她为什么不早对张婕妤下手呢?唉,她……她得想办法封住张婕妤的口。
意浓想出办法,才知道刘询刚才又下了条旨意,不准任何人去探视张婕妤。
她深深吸了口气,去找刘询,问他:“陛下,张婕妤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刘询狐疑的瞧着她,倒没多心,等她坐下了,才道:“你和她关系倒还好,只是她确实做下了无可饶恕的大罪——她和匈奴私联!”
“啊?”
刘询看着她惊诧的表情,放缓语气,目光和蔼道:“我从看到那篇《猗兰赋》以后就对她起了疑心,不知道她怎么这么神通广大。这些天多方调查,才查到了她和匈奴来往的把柄,所以我一面大肆宠爱她,让匈奴以为他们捞到了条能动摇大汉的大鱼,一面派人冒充她的使者与匈奴来往,截断他们的通信,才将他们这些年派来中原的奸细都一网打尽了。”
意浓道:“可是——可是她怎么和匈奴联系上的?”
刘询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们派出了女医淳于衍——我猜你一定不记得这人了吧——借进宫行医之便和张氏联系上,张氏嫉恨平君,淳于衍投其所好,给平君的药丸里加上附子粉,让她因此大出血而死。”
意浓感到自己的心猛烈的跳起来,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她强自镇定的微笑道:“可他们为什么要杀先皇后呢?”
刘询道:“为了霍家啊。”
意浓心跳一顿,紧张的快要晕过去,就听刘询继续道:“他们要将平君的死栽赃到霍大将军身上,当时我若发现平君的死和霍家有关,没准儿就会不顾大将军解释,就和大将军翻脸好为亡妻讨回公道,那时我虽然占着名,却势单力薄,而大将军虽有势,却终究不是老刘家的人。再加上那些藩王虎视眈眈,一旦我和大将军的矛盾在那时候爆发,中原很可能会大乱,匈奴就会趁机入侵。”
意浓震惊许久,好一会儿才抽噎起来:“没想到他们居然包藏如此祸心,亏我还看在钦儿的面子上,总想着平日里应该对张婕妤照顾一二,恐怕她平日都把我的善心当傻子耍把戏来看吧!”
刘询笑道:“瞧你,有什么好为这种人哭的。”
她在他怀里哭了很久,但终究不放心,还是道:“但她终究给陛下生了个儿子,无论陛下对她是要怎么处置,我想钦儿还是应该去和她见一面——最后一面。我看一会儿我领着钦儿去见见她。”
刘询道:“他自小和张氏就没怎么相处过,有什么好见的。”
意浓微笑道:“陛下,你和你的母后从未见过一面,可是难道陛下在心里不时常思念她吗?别管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对于儿子来说,那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阿母啊。”
刘询叹气道:“你刚才还在可惜自己从前对她的善心,现在却又对她心软。”
意浓笑道:“我这哪是对她?我只是可怜钦儿,不希望他多添这样一个遗憾。”
刘询道:“罢了,你要去就去吧,就今天下午去,别晚了,晚了她也不一定还在了。”
意浓心中一颤,但她仰着的脸仍保持着之前的微笑。
意浓第一次进监狱这种地方,阴暗潮湿,随时可能有蟑螂或者老鼠从发霉的干草堆里钻出头来。意浓想起刘询就是从这种环境长大的,心中却是平添了几分亲近。意浓让刘钦等一会儿再过来,她先自己走到张婕妤的牢房前。
张婕妤正背着身哭泣,呜呜咽咽,细细的哭声串联起嘀嗒嘀嗒从窗框坠落下来的水珠。她听到意浓和贞符的脚步声,急忙的转过身来,苍白的脸庞上,水汪汪的大眼露出了狂喜,她披头散发的扑过来,大哭道:“娘娘,皇后娘娘,求您救救我啊!”
意浓淡淡道:“救不了了。”
张婕妤就跪坐在冷冰冰的地上,怨恨的压低声道:“你就不怕我说出来——”
意浓将声音控制在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见的音量,继续道:“你就算把事情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也影响不了我的命运,你要知道陛下已经查出来当年匈奴之所以指使淳于衍杀许皇后就是为了栽赃霍家的,无论你说什么,不过是佐证他找到的证词,毕竟,当年的事早就没有证据了。只是,如果你聪明点,知道闭嘴,我可以保证刘钦不会被你这个母亲连累,他会一辈子衣食无忧,起码也能当个藩王。”
张婕妤喃喃道:“钦儿……”
意浓对贞符点点头,一会儿贞符就带着刘钦过来了。
刘钦四岁的年纪,和张婕妤总共没相处过多久,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母妃是一个温柔、美丽、有情趣的女人,但是现在皇后娘娘告诉他,这个半趴半跪在牢房的冰冷地面上的狼狈女人就是他的母妃。
刘钦摇头道:“她不是!她不是母妃!”
张婕妤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然后将手从栏杆的空隙中伸出来,温柔道:“钦儿,让母妃好好看你。”
刘钦听到这声音,才平静下来,相信了这个女人就是他的阿母,但因此他更伤心了,啜泣道:“母妃,母妃,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变成这样了?”
张婕妤微笑道:“母妃做错了事,受了惩罚,才变成这样的——”
“——我去告诉父皇,他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刘钦急慌慌的道,在他的记忆中,刘询一直很疼爱张婕妤的。
张婕妤喝住他:“找谁都没用的。这是母妃急功近利做错了事该受的惩罚,你父皇也没办法的。我要你记住,以后母妃没法照顾你了,你要听皇后娘娘的话,听你父皇的话,规规矩矩做事,千万别想些不该想的事,重蹈了我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