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类的柚木普已经死去了很久,死在了学校里。
身为一只地缚灵,柚木普无法远离自己死亡的所在地,所以他早已习惯了在浑噩中作为灵魂生存。他终日在学校里游荡,浓郁的阴气导致了不少学生重病归家,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
但他无所谓。
他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被称呼为恶灵也无所谓,他只是存留在这个学校,一直呆着。
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
好像是为了等待某个人?
谁呢?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那大概也不那么重要,也就这么算了吧。
随着学生一个接一个倒下,原本充满活力的学园里渐渐出现了许多怪谈,人们交流着各种恐怖的童谣,将这个学校晕染上一丝诡异的色彩。
便也没有人入学了。
学校的领导十分慌张,请了著名驱妖师源赖光的后人、源家的当家来学园惩治恶灵。
那是一位虽然有些苍老,但仍能从锐利的眉眼中看出当年绝美容貌的女人。
他很强,但她也不弱。
再加上他不能也懒得控制自己的力量对敌,输掉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他的最后一抹意识是那位长相艳丽的女人怜悯的眼神。
为什么要怜悯呢?有什么好怜悯呢?——这样想着,他到了这个世界。
一个,他作为实体存在,而不是单纯魂体的世界。
没有记忆没有执念的柚木普是一个纯色的存在,但叫人看不透他究竟是纯白还是纯黑——又或两者并存。
就好比现在的他。
明明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但先前看起来似顽童般的可爱,现在却只剩内心散发的阴冷。
这股阴冷并不是加奈的错觉,在她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从柚木普腹部散发出来的黑雾不知何时包围了她,不断蚕食着她身上的暖意。
她张开嘴,从口里吐出来的气体变成了一团白雾。
高见叔在半开放的厨房里背对他们哼着歌洗碗,并没有关注到这边。
“从第一眼就想说了,”柚木普用寒冰般的手捧起了加奈的脸,“姐姐看起来超——眼熟的呢!是我死前认识的人吗?我来到这里并非偶然吧?或者说……”
“我的死亡,是否和姐姐有什么关联呢?”
“我有种这样的感觉呐。”
死亡从未如此逼近过神原加奈,被柚木普触碰到的地方刚开始还感到冻裂的疼痛,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不仅如此,仿佛全身都被寒冷所侵蚀一般,她的肢体变得无比僵硬,难以动弹。
忽然,一阵暖流从胸口喷涌而出,让她僵硬的四肢能够重新挪动。与此同时,像是突然承担了什么重负一样,柚木普的动作陡然僵在了原地!
神原加奈趁势将手垂到腿侧,触碰了口袋中的木牌——
“大次郎!”
突然出现的式神一拳击打在柚木普的腹部,将他原地抽飞,狠狠地摔在了对面的墙上,翻掉在地!
随着他被击飞的方向,一路上席卷的狂风碰掉了桌子上插有花束的花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但对于加奈来说,这声音仿佛是她脸颊破碎的声音。
刚才柚木普的手贴的太紧,温度太低,甚至将他的手指和加奈的脸颊冻连在了一起,如果加奈现在拿出镜子去看的话,会发现自己两边的脸颊出现了几处凹陷,凹陷的四周遍布极细的裂纹。
就像是被冻裂了的玻璃水瓶一般。
她无法张大嘴,只得小口吸着气,温暖着刚刚从零下极低温度的环境中释放出来的呼吸系统。
——幸好,在吃饭之前,她还记得回收大次郎的凭依物带在身边。
将柚木普击飞后,大次郎反脚跳回了加奈的身边,忠诚地守护着她。
不知为何,这边闹出的大动静完全没有影响到半开放式厨房里的高见叔,仿佛凭空升起一道屏障,隔开了这边与那边的世界。
柚木普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身,但却由于刚刚的重创,人类的身躯再难维持,变成了一种错乱而又诡异的状态。从身上的伤口里,黑雾剧烈翻滚起来,一张张绝望的脸孔在雾中出现又消失,仿佛有无数的人在他体内进行无声的嚎叫,眼看下一秒,他就要在此地变成恶灵——
却被他自己,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变化。
“……不行……”
“不可以……”
“唯有这个——”
他,他再也不想,夺去生命了。
无论是别人的。
还是自己的。
无数的记忆飞快在脑海中闪现,那是他生前存在的印记,是他想要忘记的罪恶……与温暖。
他的人生,并非一味的污浊不堪。
黑雾依旧在持续翻涌,却不知为何,渐渐地,从黑雾中升腾起了一股白气。两股气体开始互相吞噬,互相搏斗,最终白色的那方占据了上方,它逐渐从柚木普匍匐着的身躯中脱离出来,在空中回转,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凝实。
然后“嘭”地一小声。
它化为一团鬼火,在柚木普的掌心静静燃烧。
红色为芯,白色为轮。
“汝名为白杖代。”柚木普为它取了名。
神原加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期间阻拦了数次想要上前打散雾气的大次郎,直至白杖代变化完成。
柚木普看了看新生的白杖代,又看了看神原加奈,小心翼翼的捧着白杖代来到她的面前,松开手,让白杖代飘到她的脸侧。
神原加奈手中又一次用力,压下了大次郎的骚动。
突然,她被冻伤的脸再次有了触感。就像是被什么温驯的动物蹭了脸颊一样。然后她才意识到,哦,那是白杖代。
脸边有点痒痒的,神原加奈摸了摸,发现那是流动的鲜血——她的脸颊不再处于冰冻状态,自然会有血液从伤口中流出。
“抱歉,很痛吧?”柚木普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垂下眼角,他想碰触加奈脸上的伤口,却又踌躇着不敢伸手。
虽然之前溢出的力量被他收回,冻伤也因此消失,但皲裂的皮肤却没有办法轻易修复——疗伤并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神原加奈比他要高一个头,现在只低垂着眼看他,半晌,她轻轻的说:“确实很痛。”
“你弄疼我了,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柚木普瞪大了眼睛。
没有一丝犹豫,他立刻九十度压下上身,对着加奈喊了一声:“我错了,对不起!”
“嗯。”神原加奈承认了这句道歉,手伸到他的头上,轻轻地揉着他的短发,“知错就改,柚木君是好孩子哦,我原谅你了。”
如果对方真的想要杀死自己的话,其实一开始在树下、在刚才,他有无数机会能对自己一招致命,就算黑雾的冻伤起效较为缓慢,他也可以用随身携带的菜刀将自己一劈两半。
但他没有。
对于魂魄来说,常人的生气是极好的食物,特别是他这样的厉鬼,杀害的人越多,他的力量也就越大。
但他身上的杀孽却并不重。
他确实削弱过很多人的生命,却从未真正使他们致命。
他有很努力的在克制自己了。
所以,神原加奈才会夸他。
柚木普的眼角瞬间就红了起来。
他其实一直在等这样一句话。
无论谁都好,只要能够给与他一点支持,只要能够让他感受到一点肯定。就算在见证梦想的那一刻居所被毁坏了也好,只要能让他找到新的存在的地方——
他其实,就能这样解脱了。
他其实很想就这样放声大哭,然后就此得到救赎。身为灵魂,其实就这样被升上天堂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但——
他还有必须要去赎的罪,必须要去做的事,必须要去完成的契约。
必须要去见的人。
好歹,他的愿望已经完成了一半,不是吗?
内心从未有过如此充实的感受,他抬起头,努力用酸胀的鼻子和通红的眼睛挤出一个微笑。
“啊,对了,我还没向加奈姐姐做自我介绍呢。我的名字是……今后就该叫花子君啦。如果加奈姐姐来海鸥学园做客的话——”
如果再次相见的话。
“作为回报,一定会请你吃超好吃的炒面面包哦!”
到那时,再笑着打招呼吧。
记忆中的某张脸和现在面前的少女逐渐重叠,花子君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灿烂的笑着,反手拉开了门。
仿佛早有预料一样,在看见漆黑的门扉内零星闪烁着的几颗星时,他脸上的笑意亦没有减少。
在踏入黑暗之前,花子君身上单薄的衬衫外起了一阵微风,衣摆飘扬起的那个瞬间,神原加奈仿佛在他的腹部看见了一个漆黑的旋涡。
但那幅画面转瞬即逝,快的像是她的幻觉一般。脏兮兮的衬衫瞬间变成长款,无比整洁,外面也套上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裤子的质感随之改变——变成了一身古朴的中山装。
自那身衣物透出了腐朽的味道,仿佛像是从百多年前的尘封记忆里刚捞出来一般。
他理了理自己头顶的帽子,向着神原加奈摆手,然后坚定地踏入黑暗之中。
如同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一般,笔直前行。
作为此情此景唯一的观众,神原加奈就这样目视着送他远去。
只是脸上的伤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她想了想,拽过大次郎把它拍回木牌形态。
“借灵力一用。”通知一句后,神原加奈用手指轻轻在木牌上一点,凭空从木牌上拉取一丝淡蓝的线,用这条线画了道符,往自己脸上一贴。
那些细小的伤口便瞬间恢复了。
在她伤好的瞬间,像是世界再度开启播放模式,高见叔这才洗干净所有的碗,转回头问道:“好了接下来该——哎哎哎哎哎?!!客厅里这是怎么了,刚刚刮了龙卷风了吗!!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还有那个小男孩呢!这么快就回去了?!”
神原加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算了,没救了。
尽快当上神主把他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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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木普……不,现在改叫花子君了,他再次回到了学园里。
那个源家的女人还没有走,正在和校长说话,瞧见突然再次出现在校园里的花子君,眼神一凛,眼看就要再次和他展开战斗!
“嘘——”
花子君竖起一根手指,对她示意。
他摘下帽子,鞠躬向她行了一礼,无数的锁链从土地中激射出来,将他紧紧地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锁链穿过了他的身体,在他体内留下一道道印记。
“巫女大人……请问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校长满头大汗,他是真的被校园里竟然真的存在恶灵这种事情给吓坏了。
“不……”源家的现任族长将视线收了回来,“一如我所说的那样,贵校已经安全了。”
自此,世界上没有了恶灵柚木普,有的只是作为校园怪异保护着这个学校的花子君。
【呐呐,你知道吗?
这是海鸥学园最为有名的怪异。
在旧校舍第三层的女厕所,从里数第三间,花子就在那里。
他会实现来访之人的愿望,但与此同时——
会取走你重要的东西做为报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