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半夜,阮苏最终等来的不是珍贵的药物与和蔼可亲的医生——而是响彻整个地下城的长钟警鸣。
第一个到达的是五个穿着警卫服的高壮男人。他们粗暴地将阮月从床上拉扯起,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腿伤和病化的皮肤后,个个脸上都是反胃的惊恐。
阮月开始大声地嚎哭。阮苏惊白了脸,不顾一切地跪倒在男人们跟前:“求求你们别这样……我妹妹她还在生病——”
男人却直接伸出大手掌,攒尽全力地扇在了阮苏的脸上!阮苏当即栽倒了下去,两眼痛得发了白光。他闭着眼睛还想爬起来,迎面却又挨上一脚,带着腥臭的血腥味。
“把这个母杂种带出去!”
阮月被男人们强硬地戴上了脚铐和手铐。警卫正想把她带走的时候,房间内的小男孩突然像颗炮弹一般俯冲出来,一头撞上了他的肚子!
警卫当即疼得摔在了地上,一摸腹部,手上全是阮苏的血。阮苏抱起了妹妹就想跑,他穿过了尖叫的平民,刚想从墙壁的夹缝中钻过去时,阮月突然惊叫一声——她脖子上的戒指断了线,失控地滚落了下来!
最后,那颗祖母绿戒指落在了离他们一米远的身后。阮月瞪圆了眼睛,努力地伸出手想去够——
“哥哥!妈妈的戒指——”
阮苏一惊,可他的动作就慢了那么一秒——阮月已经把戒指拿回在了手里!她兴奋地笑了起来,可下一秒,手腕却被另一只青紫的手掌紧紧攥住!
“抓到你们了,狗娘养的!”
接着,阮苏被压倒在地上,阮月被极尽野蛮地关进了狭窄的铁笼之中。看见哥哥身上被抽出道道淤青,幼小又体弱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她奋力挣扎,旁边的警卫却抓住她的刘海往铁笼上连撞去,直到她额前的头发被生生地扯下。
“哥哥——救我——哥哥……”
这是阮苏听到阮月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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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是阮苏记忆中最灰暗的一夜。他竭尽全力地踩着喧嚣奔跑,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声嘶力竭地去证明阮月的清白,证明阮月是有可能被救好的,她不会伤害任何人。
可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遮人眼的夜色将每个人的情绪都推向了癫狂的极致。
面对着灭顶之灾,所有人的压抑情绪已经走向了濒临崩溃的临界点。在这种时候,人们定义的真相才是真相,没有人会去关心真相之外的是非。
而一旦揪住了一条断尾,疯狂的愤怒就像是找到了一个泄洪口。人们释放出所有畸形的情绪,向这个毫无还击之力的“罪恶之子”倾涌而去。无辜的女孩被淹没在人群的仇恨之中,她甚至什么也没做。这一夜,所有人都疯了。
“就地处决!”
四个字就这样决定了女孩最后的命运。
人们扭曲地笑着,宣泄、欺凌、仇杀,仿若将这个女孩以最残忍的手段侵害后,他们就会迎来旭日重升的明天……
阮苏不想自己的妹妹变成人们怨愤的祭品,他哭嚎着奔走,直到亲眼看见吊在长棍上的阮月被推上了火台。
女孩是那么地脆弱,风一吹都能让她的脸色白下去几分。她的手腕甚至还不如两根并拢的麻绳粗,却被强硬地摁在两根长竹棍上绑住手脚,再高高地吊起。
底下就是由人们的愤怒作燃料窜起的万丈火焰。
“烧死她!烧死她!”
在排山倒海般的喧闹里,阮苏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原来他是那样地无能。
他亲眼看着阮月像只垂死的伤鸟被高高挂起,她脚边的火苗开始窜起了飞烟,像滚烫的锅炉一样,烧得她哭泣着挣扎起来。可她的哭声是那么微弱,很快便被人们的怒喝声给吞没了。
阮苏看着眼前如此恐怖的景象,巨大的震撼让他瞪大了眼睛。他停下了动作,手脚变得冰冷,忽而感到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只看见一双又一双手正不断地推搡着他和他妹妹的身体,硬生生要将他们逼下绝望的悬崖。
谁来救救他们?
没有人能救他们。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他亲手把阮月推向了恶魔——是他害了阮月啊!
阮苏颤抖着低下了头。
隐瞒住阮月的伤势、作为一个好哥哥照顾好她、从今往后保护她不受丧尸和坏人的欺负、为她找到善良的医生,找出治疗的方法……你能做到吗?阮苏,你能做到吗?
阮苏,你真的能做到吗?
“还有这毒女的哥哥呢!?”
“他跟这毒女厮混这么久,说不定早成了‘毒王’——啐,两个小杂种!”
“那就一起烧了啊!我们仅剩的净土不能再被污染了!”
“天啊,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他人呢!?警卫,快去把那个男孩也抓过来啊——”
阮苏大梦初醒般大喘了一口气,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头顶便是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一只只悬空的手,伺机要掐住他的喉咙。
阮苏绝望地最后看了一眼阮月的脸,他的泪水无法抑制地狂涌了出来。
他发觉自己做不到的。
望着女孩被火炙烤得长起了泡,稚嫩的皮肤被烧得焦黄,冒着一缕人肉制成的血烟。她痛苦地嚎叫着……可对岸是如此疯狂的群怒。阮苏颤抖着脚后退了一步——他做不到的,他绝对做不到的。
面对如此狂愤的人群……他的力量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在意识陷入昏迷之前,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阮苏扭过了身——他开始疯狂地逃跑,甚至一步也不敢停留。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他没有回头,直到耳边的咒骂声逐渐远去,直到双腿终于失了力……他两眼一黑,最后跌入了恐惧的深渊。
可阮月还是清醒着的。
脚下便是地狱,女孩还在奋力地挣扎求生。哪怕到了这个关头,她也在心中祈求着哥哥能把她救下。阮苏保证过她,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会保护她。她相信哥哥,她的哥哥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可她未曾想到,这一回,无论她怎样求助,她心心念念的哥哥都不会再从天而降,来救她于危境之中了。
期望落空比死亡更可怕。
“哥哥……”阮月变得越来越虚弱,她的意识几近崩溃,“哥……哥。”
最后抬起眸时,阮月看了一眼底下阴沉的人群。她没有在那人海之中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影,终于——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失落的伤痛让心脏化成了碎片,最后在绝望的烈焰中燃烧成了愤怒。
为什么要抛弃她——
为什么……
阮月攥紧了双拳,最后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滑下——却很快就被炽烤的火给蒸发了。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倏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叫声:“救命啊!漏、漏电了!”
刚开始并没有人在意这个声音,直到外层的人真的受到了电击而昏迷过去。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惊恐逃跑,现场变得一片狼藉。
主神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了扩充系统的计划。
那是史无前例的一次扩张。也正是那一次扩充,让许多的人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系统的存在。
先是地下城的防护系统被不动声响地破坏了,再是失控的电网、封闭的出口……电线开始漏电,爆破的水管水流疯窜不止。人们开始疯狂地逃走,却不知自己早已变成主神的釜底游鱼。
阮月也就是在那时消失了。
等到意识恢复清醒后,阮苏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两面倒塌墙壁的夹层之中。那地方太过隐蔽,因而没有受到动乱的波及,他竟然就这样躲过了一劫。
阮苏飞快地拨动砖瓦,穿过层层土壁艰难地爬了出去。他一走到外面,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瞠目结舌。
一地的狼藉下,却没有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里俨然变成了一座空城。
阮苏虎躯一震,“阮月……”他飞快地凭着记忆向妹妹奔跑而去——却发现,昨天疯狂的夜里,那被人们临时搭起的“处刑台”,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地烧焦的木头。高高架起的竹棍上,现早已空无一人。
一瞬间,眼泪就像洪水一样吞没了他。
阮苏跪倒在了地上,发了狠地擦着自己的眼睛。那深入骨髓的悔意在胸口激荡,失去过一次后,才明白这种痛苦是那么的深刻。
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是他亲手将阮月推上风口浪尖,可也是他自己丢掉了最后一个补救过失的机会。“逃兵”这耻辱的两个字会永远烙印在他脸上——最后带进他的坟墓之中。阮苏无法忘记,在浪潮最危猛的时刻,他竟丢下了阮月,而自己苟活了下来!
他答应过双亲、答应过妹妹的一切——如今全部变成了一把生锈的砍刀,一下一下将阮苏的心脏切割剁烂。
他不仅无能,而且懦弱。他抛弃了阮月,也把自己给抛弃了。
阮苏掩着面抽泣起来,空荡的死城里只留下了他形单影只的独影。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看来,这里有条漏网之鱼】
阮苏惊恐地一扭头,可身后却没有一个人。
“是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声音极度扭曲又尖锐,像是经机械处理过后的电子音。阮苏几乎屏住了呼吸。他红着眼睛站了起来,循着声源仔细地摸去,发现那声音竟然来自地上的一枚黑色的圆粒。
那圆粒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若不仔细去看,很容易就被忽视了。
阮苏心惊肉跳地直起了身子:“你——你是谁?”
为什么能看见他?
【她正在我手里】
一句话,让阮苏如同绝处逢生。
他很快便明白了——发出声音的这个人正在和他做交易。
一想到阮月还有活着的可能,阮苏立即睁大了眼睛,大喜若狂地扑了上前。他颤抖着手捡起了地上的通讯器,“这、这是真的吗?她还好吗?!”
【呵……那就需要看你的表现了】
阮苏紧张地握紧双拳,“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却没有向他过多解释。
游戏的启动声宛若警钟一样在阮苏心中回响起来——
【如果你想好了,就握住这个通讯器,然后——闭上你的眼睛】
这一次,阮苏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就闭上了双眼。
这便是阮苏和主神的第一次相遇。从那时起,阮苏就在心中立下了一个毒誓。
从今开始,他要用一辈子去实现他对阮月未完成的承诺——这便是他活下去的目标。
他要找回自己的妹妹……不惜一切。
哪怕这个代价是,让他放弃自己。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十八年。
直到他再一次和阮月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