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风已凉,菱叶萦波荷飐风,只待蓬勃绽尽最后一缕暑气。过不多时,中元节到来,天不黑日头就落了,夜里月落乌啼,大|法师司的所有法师们领着一众弟子入宫,为皇室祝祷祈福,远远便可听得鼓钹齐鸣,敕令喧天。
这是宫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所有皇亲贵胄、六宫妃嫔都将在沐浴焚香后,跟随皇帝一同参与法事。对法师们而言,能为皇室设坛敬奉,更是无上的荣耀。
今年,商柳也有幸随父亲进宫祝祷。做完法事后,内侍们又引他们这些法师去赴宴席。皇帝喜欢自然风韵,宴席设在湖边的一座殿宇里。四畔雕镂阑槛,皆用白螺石砌成,端的是玲珑莹徹,精巧非常。还没进到殿中,商柳已清楚听见丝竹管弦的乐声传来,清亮悠远,闻之忘忧。
正殿正中摆百金龙大宴桌,一对衣饰华贵的男女并肩而坐,面目端然,气宇非凡,想来就是帝后了。地平下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分别是亲贵、命妇和妃嫔的宴桌。
以商筠为首,众法师齐齐下跪,向帝后行礼参拜。
“平身吧。”皇帝洛仪山和言道。
众法师起身谢恩,一一入座。
案上名酒美肴,山珍海味,殿角琴音悠悠,如溪水漫漫流淌,再有微风拂帘,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可商柳却是心不在焉,瞅着桂花糖蒸栗粉糕、甘豆羹、糖蒸酥酪等一碟碟叠玲珑剔透的花色小点,就想到最爱吃甜食的楚离原。清晨离开前,楚离原还巴巴儿地抓着他的袖子,反复告诉他一定要早点回来呀。
酒过三巡,众人说着笑着,越发兴致酣畅,商柳跟着敬了几杯酒,却已觉头晕晕的,脸上也热热的发起烫来。见父亲正与同僚们把酒言欢,想来也顾不上自己,就矮着身子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果然通透,御花园里花木扶疏,浓荫翠华,又多古木藤萝,自是远比殿中来得清凉舒坦。走了半天,商柳想着时间差不多了,要赶在散席前回去,就循着记忆中的原路往回赶。可御花园里假山嶙峋,翠色匝地,夜又黑得深沉,商柳走得微觉腿酸,都没回到设宴的宫殿。
这时,商柳忽见几个人影从一座拱桥上经过,借着宫灯的光亮,依稀能辨清那是自己父亲和几个同属大|法师司的法师,还有……商柳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陛下也在?而且,只有他们孤零零的几人,不仅没有仪仗,就连御前侍卫都未随侍在侧,这也太奇怪了吧?
驻足凝望片刻,等一行人都进了假山后的一座小阁后,商柳也鬼使神差地快步跟了上去。大|法师司虽隶属朝廷,但只问鬼神,绝不参政,陛下能与他们讨论的,无非就是法术界的那档子事儿,而顶顶重要秘不可宣的,想来想去也只能是……
夜风吹过,商柳身上激灵灵的一凉。
尽可能把自己蜷缩得小得不能再小,商柳蹲在窗棂底下,屏息凝神,侧耳聆听里面的谈话,心中不断祈祷着,希望只是无聊透顶的琐碎杂事。
“那东西最近怎么样了?”冷冷的,十足威仪,与宴席上的和风细雨全然不同,是洛仪山的声音。
商筠毕恭毕敬道:“回陛下,一切都好。上月我进入结界视察之时,发现‘孛’已能口吐人言,愈发有人类稚子之情态。”
“爱卿是酒还未醒吗?怎的也把那东西当成人了?”洛仪山一声嗤笑。
“是老臣糊涂了,还陛下赎罪。‘孛’的各项状况都很稳定,它尚不会使用自己的能力,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一旦陛下决定,我们可以随时发动,灭尽除我朝以外所有番邦蛮夷、鬼怪异族,助陛下荡平四海、一统天下。”
“好。”只听洛仪山鼓掌,那赞赏声冷冷的,丝毫没有温度。少顷,他又问:“那东西将会如何?”
“回陛下,据老臣所知,一旦‘孛’被发动,它所有的法力将被释放,而其本质又是优法术系统所构成的咒术集合体,法力耗尽后,恐怕再难维持自身存在,唯有彻底殒灭这一条末路。”
“殒灭?”
“是,殒灭。”商筠加重语气,“‘孛’将身死形灭,天上地下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殒灭?身死形灭?天上地下……再寻不到一丝踪迹?
原来,那个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小阿离在他们眼中,当真是个无知无觉的东西。
这时节清蕴生凉,商柳却只觉寒风森森,如堕冰窖,一颗心就这么绝望地沉坠下去,跌不到尽头。他不懂,更懒得理会洛仪山的雄心壮志、千秋大业,刺入他耳中的,唯有楚离原的悲惨命运,和那极其可笑的诞生价值。
商柳心口血气上涌,用力握紧手指,指节寸寸发白,殷红顺着掌心纹路密密蔓延开来。他恐惧至极,茫然至极,很想逃,逃回那个牢笼般的结界,可他必须逼着自己留下,把里面那些冷酷无情、在他心上字字锥血的话语仔细听完。那些话,没有人会告诉他,父亲更是不会。若非今日无意撞见,只怕楚离原殒灭之时,他都还被蒙在鼓里。
不知静默苦熬了多久,商柳才趁里面的人出来之前,仓皇逃了开去。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青荇交错般的草木阴影中,他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净美好,仿佛一张巨网从天落下,将他牢牢笼住,逃不得也挣扎不得,骨子里皆是冰凉。
当商柳魂不附体地回到结界那边时,刚要进去,却见有个少年正在众多内侍的陪同下,摆足了仪仗,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暗夜沉沉,那少年华贵的衣衫却蔚然生光,玲珑浮凸的金银色泽,似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艳丽浮云之中。不过,就算是再雍容无匹的衣饰,较之少年的龙章凤姿,还是不如远甚。尤其是那一头世间罕有的银发,真如九重天上的澹澹月华,流光朗照,惊艳至极。
这位就是传说中备受皇帝宠爱的小太子洛和光?
商柳下意识地往墙根一缩,既不愿上前行礼参拜,也不愿让这小太子瞧见他。大概在他潜意识中,王室中人已全部成了要害楚离原的敌人。
他在暗,小太子在明。仪仗经过的时候,商柳瞧得清楚,这位千尊万贵的未来储君,脸色委实难看得怕人,原本漂亮的五官被怒气与怨恨扭曲着,赤红的瞳孔中逼射出阴冷而不甘的目光。
他不会对阿离做了什么吧?商柳心下一惊,仪仗一走远,立刻往结界中冲了进去。
还好,还好,楚离原平安无事,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挽着衣角伸了双足,在碧色柔波里戏水。
“仲月!”一见商柳回来,楚离原顿时喜笑颜开,踩着岸边青草就飞扑进了他的怀里。
“咦,这里是什么?”商柳怀中硌硌的,好像放了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道。
商柳探进衣襟中,取出一个扎好的纸包,才想起自己把宴席上的各色点心带了一些回来。本想着楚离原爱吃,好让他高兴,可现在见了这些东西,再回想起父亲他们与洛仪山的谈话,心中便只觉万分恶心。
“是点心呀,看起来都好好吃。”楚离原捧着纸袋,笑得眼都眯起来,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仲月,谢谢你,你真好。”
商柳勉强笑了下,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只要一点点心就能心满意足的孩子,凭什么要为已经无所不有的洛仪山牺牲生命?凭什么?
“仲月,你不高兴么?”
商柳摇摇头,“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这里?”
“对了,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那个男孩子好奇怪呀,他带了好多好多东西,说要送给我,是给我的……回礼?可我根本不认识他,也不记得送给过他什么东西。”
进到神宫里面,楚离原手一指,“喏,都摆在这儿呢。我说我不要,他立时就不高兴了,发了好大的火,还拿鞭子用力抽那些内侍。”
商柳抬眼一望,确实是“好多好多东西”,足足八口大箱子,堆得跟小山一样。他牵着楚离原的手,两人走过去打开箱笼,箱盖甫开,宝光流转,灿烂锦绣,如太阳下水波叠映,似要灼烧人的眼睛。
整整八箱,满满都是奇珍异宝,恐怕随便一件,价值便远超万金之数,这么些加起来,更是抵得上十座城池不止。饶是商家还算得上富庶,商柳从小到大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此刻也不由呆住了。
那位太子殿下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回礼……回什么礼?回那颗被砍掉的梨树的礼吗?真是莫名其妙!
难道说……是陛下的意思吗?商柳的心突地往下一沉。宫里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要你卖命还是做些别的什么,都只管也只能拿金玉锦帛来笼络打发,别的什么都给不了。对阿离,他们根本不认作是人的“东西”,也是等闲视之啊。
死盯着那些光华闪耀的宝物,商柳紧咬下唇,胸口起伏不定,脸色因愤怒和悲伤而涨得通红。
“仲月,你今天怎么了?”楚离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商柳的呼吸渐渐沉重,沉默良久之后依然是伤怀的沉默。耳边,洛仪山最后的话语不休不止地回荡着,冰锥般又冷又痛梗在他的心头——
“来年二月,让它完成它的使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害真挺凉爽,我们这里已经蛮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