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爷爷是知道的。
殷槐忽然心思清明,头脑一片明澈,许许多多的事情,于此刻尽皆连在了一起。
自己曾用在褚灵桃身上的探测记忆之法,是从殷阙楼那儿学的,也是殷阙楼发明的。
殷阙楼对召唤术并不太感兴趣,可他偏偏就孜孜不倦地研究设计出可从异界拘来凶兽的阵法。
自己的名字是殷阙楼取的,殷对商是巧合,槐对柳可也是巧合吗?
还有,殷阙楼在离开前的那个夜晚,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人生在世,任何相遇都自有其意义。不论在一起的时间多么短暂,但只要是曾经缔结过的缘分,就永远不会消失。”
“未来,你可能会面临许多困境,但无论多痛苦,还是要继续追求想要的东西,见自己想见的人。为你自己而活吧,那才是真正的决心。”
爷爷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不过是个占据了他真正孙儿躯体的孤魂野鬼。
知道我与他本无关系,更无一丁点的血脉之亲。
知道真正的“殷槐”在降生之前,就已经彻底死去。
他无所不知,为何还要在我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甚至为了我,默不作声地做了许许多多的事。
殷槐手撑着膝盖,慢慢地俯下身去,一颗眼泪冰凉地砸在手背上。
值得吗?
在牵着自己的手,去坟山捉鬼玩儿的时候;在骑着破自行车,接自己上下学的时候;在一本正经地手把手教授自己法术的时候;在操纵纸人式神跳舞逗自己笑的时候——
这些所有的时候,每一刻,每一秒,殷阙楼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爷爷。
爷爷。
爷爷。
值得吗?
殷槐的心快要裂开了。
他忽然想起阎肃流曾说过的话。
殷阙楼就像精卫鸟,他的眼睛始终空无一物,只知探知法术的尽头。
是的,殷阙楼本该是只自由无拘、无所牵绊的精卫鸟,可是却偏偏因为他,永远、永远、永远——
沉入深深的海底。
……
“殷槐……”
身后,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脊。
“别的事情先放一边。”
“我们,”楚离原左手一翻,现出一柄黑雾狰狞的风暴之剑,“先把这个□□玩意儿打爆再说。”
“好。”殷槐抬眼回望楚离原,“听你的。”
那雪貂后腿撑地,前腿优雅交叠,略略仰首注视着两个法师——正常来说,雪貂是做不出也不会做这样的姿态。它瞪着一双赤玉般的红瞳,从殷槐脸上剐到楚离原脸上,又周而复始地循环了好多次。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们眼中永远只有彼此,只看得见彼此。就算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失了记忆,换了躯壳,甚至连魂魄都改变了,却还是会像无法更改的宇宙规律一样——不可遏制地向着对方慢慢靠近。
雪貂的瞳孔里翻涌着仿佛嘶嘶作响的黑红色岩浆,冰冷彻骨,却又沸腾如火。
可恨。可恨。这两个人是多么可恨啊。可恨到都无法判断是殷槐更可恨,还是……
视界忽然旋转跳动起来,天与地都变得如此模糊而扭曲,唯一清晰聚焦的,是他们正朝自己奔袭而来。
杀了自己。彻彻底底地抹杀自己。让自己粉身碎骨,化为齑粉,然后,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迎来一个圆满无缺的大好结局。
雪白的毛发被法力的余波吹得飘动起来,可雪貂却还是雍容华贵地蹲在那里,动也不动,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噗哧——”
楚离原手中那柄缠绕盘旋着漆黑风暴的利刃瞬间没入雪貂小小的胸|膛,鲜血却没有一下子喷涌而出,而是粘稠又缓慢地顺着剑锋落下。
一滴。
两滴。
微微泛黑的血浆砸在地上,像是盛夏时分骤来的暴雨。
雪貂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了,意识涣散的时候,它恍惚间听见楚离原正对殷槐说:“搞毛啊,这小玩意儿装了半天逼就这么……死了?”
于是,它忍不住笑了下来,露出尖尖的小细牙。
虽说现世众生,于它便犹如蝼蚁草芥之微,可若真要踩着玩儿,那个叫元霄的男人还是要仔细着点避开的。
不为别的,只为他捡到了它,还把它当成一个神性的小偶像,不仅万般周全地好生供养着它,还放任它随意出入元家宅邸,包括那些个隐秘的法场和藏书室。
然后,它就默默地自学了元家最为高深奥秘的傀儡之术,并在此时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
一团白绒绒的毛球,忽然如鬼似魅般地出现在了殷槐身后,只见它爪子一握,做出个开启的动作,下一秒,一道黑色蜈蚣般的巨大裂缝猛然显现,向四处迅速交错蔓延,疯狂崩坏,就像巨兽张开了森然而贪婪的口,要将那个苍白男人一口吞入腹中,嚼他个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殷阙楼摆脱不了了强大吸引力,殷槐自然也摆脱不了,他甚至来不及挣扎,就像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疾速向下坠去——
“殷槐——!”
楚离原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不顾一切地纵身扑向殷槐,伸手去抓他的衣领。
“别过去!那底下是……!”那雪貂骤然浑身光芒暴涨,终于在这间不容发之刻现出了灵体。
但见银亮耀眼已极的光河聚拢成形,化出一个皎白无暇的银发青年。青年的红瞳正剧烈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抑或恐惧。
苍白透明的五指蜷曲如勾,铆足了狠劲,攒足了气力,却还是赶不及——
一寸,只差了那么一寸。
离楚离原翩飞飘扬的乌黑发尾轻轻擦过他的指尖,像一缕轻轻荡开的风,就这么稍纵即逝地溜了过去。
可楚离原根本就未觉察身后那片试图抓住他的纯白阴翳,他甚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眼中、脑海中、所思所想所在意的全部,唯有殷槐一人而已。
“殷槐……”
“殷槐……”
“殷槐!”
在纷飞乱窜的炫目光流里,楚离原和殷槐就像一黑一白两粒微尘,比蚂蚁还要渺小,又宛如广袤宇宙中的两枚星屑,看似只有方寸之遥,其实隔着亿万光年,比天涯之远更遥远。
楚离原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下坠时呼啸而来的气流吹得百孔千疮,那是异界对现实的绝对引力,拥有坚不可摧的恐怖力量,如同锋利的爪子,疯狂地撕扯着他逐渐涣散的意识。
草!我草!搞什么几把啊!
老子可是……
楚离原恶狠狠地一咬牙,黑色瞳孔瞬间熔化成灼灼流金,漆黑的羽翼“轰”地一声从他背后的蝴蝶骨扩展开来,荡开那些鼓点般密集而沉重的气流,像是划破此世万物的锋锐利器,朝前面划出巨大的浓黑乌云。
牛逼炸裂的荒厄爸爸啊————————!
“殷槐!你个黑心老板王八蛋!你他妈这个月工资还没给我发,别想拍拍屁股跑路!”楚离原骂骂咧咧地一振翅膀,朝着兀自飞速下坠的殷槐飞驰而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楚离原感觉自己翅膀上的羽毛都要被吹秃了——他情愿头秃都不想翅膀秃,但是为了抓住殷槐,不离开他,不失去他,妈的,秃就秃吧!
无数金色的光芒像是流窜的光线,从楚离原的瞳孔中散逸而出,鲜血浸漫他的牙齿,染红嘴角,斜斜地飞溅上雪白的腮帮,他的力量正渐渐压过两界裂缝之间那股绝对的吸引力,现在他能看见殷槐的脸了,只差一点,最后一点!
“殷槐,你大爷的慢点摔啊,老子现在就来英雄救美了!”
终于,殷槐也看见了楚离原。
他正从耀眼的漫天光晕里显露出来,墨黑的眼睫下流转着赤金华光,浓云似的乌发簇拥着鲜洁的脸颊,晨露新聚,奇花初胎,真是美得光明而盛大。
殷槐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他在呼啸的风声中疾速下坠着,却又朝上向楚离原伸出双手。
“那就请你快一点——来拯救我吧。”
散落在宇宙两端的星星,只要彼此吸引,就一定能重新相聚。三千年前是这样,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不会更改,不可能更改,这是绝对、绝对坚不可摧的定律。
楚离原铆足最后的力气向前奋力一纵身,抬起手,用他的指尖触碰殷槐的指尖,用他的手指覆上殷槐的手指,用他的手掌握紧殷槐的手掌,然后用力、再用力,把殷槐拉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个山巅雪一样的男人。
这个月上霜一样的男人。
这个掩藏了无数秘密的男人。
这个背负了漫长岁月的男人。
可恨得不得了。可爱得不得了。理智得不得了,却又愚蠢得不得了。
“对拯救了我的英雄,该给什么奖赏才好呢?”
只听怀里的混蛋老板轻声说着,话音里沁出一丝似笑非笑。
下一瞬,还没等楚离原反应过来,眼前忽然掠过一片浅浅的阴影,殷槐的面孔忽然贴近——不知何时,他的眼镜已经不见了,大概是下落的时候遗落在了何处,那双灰色的双眸没了玻璃的阻隔,像是被冬日清晨的风雪吹彻点亮——
“就这个吧。”
殷槐温柔地捧起楚离原的脸颊,俯下头,努力地、认真地、无比专注地在他的唇角、舌尖、齿间,仔细留下这份漫长而气窒的奖赏,细细密密,灼|热滚|烫,仿佛盛夏时分蒸腾出的浓郁水汽,湿|润而晶莹地凝结在两人|紧|密相|贴的地方。
眼泪,大颗大颗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从楚离原的眼窝里滚落出来,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只是流水似地倾泻而下,将他的两腮打湿得一片温凉。
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里轰然爆炸了——
这些都是殷槐的记忆吗?
跳跃的纷繁的画面,沉重的复杂的感情,纠缠交汇成奔腾咆哮的浊流,冲击着他的头脑,荡涤着他的魂魄,滚水般沸腾,却又是极度的冰凉。
楚离原颤抖着张开浓黑的羽睫,两轮空洞的瞳孔宛如烧熔的黄金,洞悉贯穿了三千多年的时空。
终于,想起来了。
我就是天楚国最初的、最后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我非常想说可以配合泽野弘之的拔剑神曲食用(是的我就是爱过网管的老二刺猿【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