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53章·玉楼金阙慵归去

清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了漆黑的大幕后。

夜色深沉,打翻了殷槐的身影,是白色的,倒映在楚离原的瞳孔中,像一枚尖锐的玻璃碎片。

不懂。不理解。不明白。

为什么偏偏就是天底下最冷静理智的人,做出了最荒唐无稽的事情,仅仅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

楚离原用力瞪着眼睛——不敢眨,不能眨,因为那枚玻璃正深深地、深深地扎着他的眼睛,还有心。就算是荒厄,也是有心的。

他努力想要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一样,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挤不出来。

我爱阿离。

殷槐说,我爱阿离。从第一次遇见他,直到今日,此时此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一直、一直、一直深深地爱着他。

楚离原茫然地蹙紧了眉头。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可爱、哪里值得爱,殷槐是人类,人类是太过精密而复杂的事物,脆弱的肉|体,丰富的灵魂,人类的想法他实在无法预料,也难以解读。

这么困惑着,楚离原走近殷槐,试图离他一点,再近一点,仿佛只要离他足够近,就能弄清楚这个看似剔透的男人隐藏着的所有感情,所有谜题。

“楚离原……”殷槐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他慢慢地抬起那张平静的、没有扭曲的、没有眼泪的一张脸。只是嘴唇被牙齿咬破后留下来的一行淡淡血痕,依然残留在他的嘴角。

他说:“对不起。”

“我本应该满足的。我以为自己作为‘殷槐’,和你一起学着世间普通人的样子,共度短短百年时光,就足以支撑我这个孤魂熬过未来无限的时间。”

“可是我错了。我不甘心,不满足,每次看见你,我就总想要奢求更多。”

“因为找到你了,我开始会做梦了。我做梦都想你能记起我,我做梦都希望……”他倾过身子,伸手一把将楚离原揽入怀中。

“你能爱我。”

迎面而来的殷槐的气息,冬日般的冷冽和洁净,把外界所有的光景与声音,吞噬得一干二净。楚离原只听得见他清瘦胸膛中的心跳,耳边像是贴着一座深邃的空寂山谷,把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渲染放大直到撑满一整个天地。

楚离原从不记得自己曾被谁拥抱,自然不知道原来拥抱是这么好的东西,温柔无比,小心翼翼,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失去。

他抬起原本垂着的手,颤抖着放在殷槐的后背上,光是做这个动作似乎就能耗尽所有的体力与勇气,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只能虚张声势地怒道:

“殷槐,你真是个蠢爆了的大傻逼!你他妈藏了掖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你知道么?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古早韩剧里车祸刚醒的倒霉女主,特懵逼,懵得一逼,李副官家的可云脑子都比我清楚。”

“啊,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忽然,街边的路灯亮了一盏,在冗长的夜里扑出一个蒙昧不清的灰影子。

那一束光线是微弱而斑驳的,明黄而浑浊,像欲死的枯叶蝴蝶的趐,徒劳地扑腾着。光影拖出了一团灵动的黑影,铺在地面上,水渍一般漫开,隐约是个猫儿……还是别的什么小动物?

“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们。”一声寒意彻骨的森冷话音幽幽响起,激得殷槐与楚离原尽皆浑身一僵。他们从没有怕过什么妖孽怪异,但此时此刻,只听到那声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流得缓慢了。

路灯下,一只绒绒的雪貂正轻巧玲珑地蹲着,殷红如血的光润眼睛眨也不咋地盯着他们。

“好久不见,商柳。”

殷槐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又仿佛没听到,仿佛是听到了也装作没听到,他回手一指,一道黄符血光灼灼直向那雪貂飞去。他惊惧狂怒之下使尽全力,那符纸上浸透了他的血,溅到地上,像一簇燃起的火焰。

雪貂晃动短短的四肢,纵身一避,在暗夜里叽叽咯咯地发出尖笑——虽是少年清越而动听的声音,却淬满刻毒与嘲讽之意,像扭曲的荆棘藤蔓,肆无忌惮地把殷槐与楚离原密密麻麻地包裹缠绕起来。

“你知道那日我在元霄的办公室里见到你时有多惊讶吗?”

“当真是天意弄人造化无常!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殷阙楼的孙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老家伙恐怕临死前都不知道,你呀,根本就是个假货,一只钻进他那已胎死腹中的孙儿的体内的孤魂野鬼!他不是号称现世最强的法师吗?可笑,竟老眼昏花到连你的真面目都识不破,还把你当成他自己的骨血,死到临头还心心念念记挂着你哪!”

“是你杀了我爷爷?”殷槐嘶哑着挤出这句话。

“是,却也不是。老家伙虽蠢笨如猪,却也能与我过上几招也,我可不舍得立时杀了他,留在以后解闷也是极好的。”

雪貂忽然向前跑了几步,扭头又道:“想知道的话,就乖乖随我来。”

殷槐默不作声,抬腿跟上,楚离原紧随其后。两人一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穿梭在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夜色之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楚离原总觉得那只小小的雪貂身后,时不时幻化出九条雪白尾巴的虚影,既华美又绚烂,盛放着有如月华映照下重重积雪的光晕。

冷风像是水银一样,倒灌进楚离原的胸腔,他的心跳开始加速,隐隐地觉得不安。虽然并不能准确地说出哪里不对,但是却像是光脚走进一片浅浅的湖泊,不知道哪一步,就会突然沉进深水区,被水草缠住脚腕,拉向黑暗的水底。

殷槐悄悄伸过手去,摸到楚离原的手,用力地握紧。

无数摩天大楼组成的钢铁森林一片漆黑,只剩下星星点点依然亮着的窗口。楼顶上一片乱闪的红色导航灯,仿佛连绵大火熄灭之后,在灰烬中摇摇欲坠的黯淡星火。

这里是川源市繁华的中心,在钢筋铁骨的外壳之下,却隐匿着另一方神秘的天地,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流,从世界的两端交错旋转而来,最终彼此相消,奇异而和谐地共存。

法术协会总部。

“时隔数千年,人类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那雪貂轻轻松松地穿过重重结界,语带轻蔑。“这里的法师,除了殷阙楼那老东西,也就元霄还稍微长进点,只可惜也是个徒有虚名的花架子。”

楚离原感觉握着自己手的殷槐的手掌紧了又紧,然后只听他冷声道:“你把元霄会长怎么了?”

“你放心,我对他不感兴趣。况且,那人也算于我有恩。”雪貂短短的四肢略略一滞,小脑袋稍作偏转,似是在观察殷槐的一举一动。“你满足了吗?”它忽然不怀好意地问了这么一句,见殷槐默不作声,又轻轻一笑,“为了得到身边这个怪物,你究竟遭了多少罪啊?我都替你觉得不值。”

“他的本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虽然化出一副美若好女、色如春花的皮相,但内里可不知道是多恐怖的鬼东西。还是说,你执着贪恋的,就是他这副美极了的模样?”

“嘿你个小玩意儿小嘴巴还挺会叭叭儿的,再逼逼一句信不信我把你妈的骨灰给扬喽?”楚离原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一听就明白这只阴阳怪气的貂可不是在拐着弯骂自己是娘炮。

我呸!老子明明是战狼冷锋!

“还有,值不值殷槐说了算,他的对象他做主,你指手画脚妈入土。”

殷槐猛地转头:“哪层意思的对象?”

楚离原:“……”

楚离原:“自己想!”

那雪貂不说话了,楚离原觉得它哑然震惊,那赤红的小圆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点……受伤?

“你变了很多。”

只听它很轻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四肢一纵,穿破最后一道结界,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旋身,优雅地落在一片荒弃已久的空地前,浑身雪白的皮毛映于凄清的昏暗之中,隐然绽着莹莹的柔光。

“功烛上宙,德耀中天。风移九域,礼饰八埏。四灵晨炳——”

它抬起一只小爪子,气度雍容地朝地面缓缓按下,“五纬、宵明。”

一瞬间,无数道白色光芒从爪子地下流泻而出,像迅速结起的薄冰,把整片宵明院的废墟密密笼罩起来。眼前的一切场景,都晃动成拉长的模糊光影,然后,在奇诡莫测的惨白光线里,一座古怪而瑰丽的楼宇正一点一点拔地而起,宛如水波般微微荡漾起伏,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飘渺。

“昔年旧影,却也还是美丽。”雪貂轻轻地哂笑着,“只可惜,真正的宵明院和殷阙楼一样,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这世间了。”

“商柳,不,殷槐。”

“你命格中的不幸,和你的极阴极煞之体一样,无论过了多久,都还是如附骨之蛆一般,根植在你的魂魄最深处。”

“当年,如果你没来到这个怪物身边,他就不会饱尝本来只属于凡人的种种至苦。”

“现在也是一样。如果你乖乖当好一个孤魂野鬼,不去做那殷阙楼的孙儿,说不定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望着殷槐被阴影吞噬的脸,镜片后锁成一线的痛苦瞳孔,雪貂越说越兴奋,重重叠加了几千年的仇恨几乎要泛滥而出——

毁掉他。彻底地碾碎他。让他神魂俱灭。让他生不如死。让他变成一滩在烈日下发臭的肮脏腐尸。

“让你亲眼见证一下吧,殷阙楼的可笑末路。”

四周,忽然聚合起咆哮翻涌的狂风——那是汪洋般的强大法力,仿佛无数看不见的透明刀刃,风驰电掣般地肆意席卷,所过之处,万物臣服,巍峨的宵明院伫立风暴之中,竟比一杆芦苇还脆弱可怜,仿佛随时会被碾成一捧粉末,就此飘散无踪。

法力场的中心,一个黑衣老人傲然独立,他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则手托着一台方方的东西。

“爷爷……”殷槐喃喃道。

“牛逼,太他妈牛逼了!一介凡人竟然能操纵如此登峰造极的恐怖法力!”虽是回忆重现,但一望之下还是叫楚离原连连咂舌,“他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器吗?”

殷槐紧紧盯着殷阙楼的幻影:“就是台收音机。”

轰鸣的风声中,隐约飘来嘹亮欢快的歌声: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我的九妹……”

楚离原:“……”

此时,殷阙楼似乎已经结束了战斗,只见他正一边将法力收回,一边低下头给收音机调频。可就在这看似已偃旗息鼓的当口,一团白白的绒球从宵明院一座塔楼的阴影中斜刺里窜出,可不正是那只阴阳怪气的嘴臭雪貂!

只听一声尖锐的嘶叫,它被血痕深深浅浅浸染着的周身骤然迸发出一圈刺眼的银白光芒,像一支离弦的白羽箭矢划破夜空,飞掠疾驰地扑向还在给孜孜不倦摆弄收音机的殷阙楼。

楚离原忍不住大叫:“殷大爷到底对收音机有多大执念啊喂!”

裹挟而来的劲风掠过殷阙楼脑后花白的头发,他肩膀微微一颤,似乎这才意识到身后的突发异状,只得拼着这千钧一发之际,左手凌空一握,重新催动法力,筑起坚不可摧的法力场——

但,为时晚矣。

或者说,从一开始,那雪貂反戈一击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取殷阙楼的性命。

只见殷阙楼脚下的地面突然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浑浊的幽光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簇簇腾飞,翻涌不息,自裂口漫延而出,似乎一路直要烧到天尽头去。

那道深渊缝隙不知通向何方,只是,天地间的一切都像被它蕴藏的强大吸引力疯狂拉扯,树海沙沙翻腾,云絮急速游弋,宵明院肉眼可见地晃动倾斜起来,就连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似乎都想纵身赴向那块神秘的漆黑之底。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雪貂步履优雅地踱到殷阙楼的面前,欣赏着他努力挣扎却徒劳无功的狼狈姿态——是了,就算是现世最强的法师,都绝对无法摆脱来自另一端世界的吸引。

因为,异界与现世本就是一体嘛。就像磁铁的南极与北极,就算被强行分离,相互吸引也是绝对不可更改的属性。

“殷阙楼,你呀你,一生疏狂,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一个荒唐的下场。”它轻声叹息着,“你知道么?饶你在现世纵横无忌,如若沦落异界,只怕也是羊入狼群,九死一生。”

看到这里,殷槐已是愤怒痛心已极,楚离原也不由心神震荡。他虽自异界而来,却也只道除了完全的召唤之术,再无沟通两界的别种可能,谁料偏偏是在守护现世安宁的宵明院之中,竟有那么一处不为人知的裂缝。

几千年来,异界从未受过反神秘毒素的影响,仙妖精怪们在里面得道修炼,其法力与修为的精纯程度,都绝非现世凡人可比。更何况就算凡人打从娘胎里就开始修习法术,穷尽一生也不过区区百年光阴,与异界那些“住民”相较,当真是滴水之于汪洋,萤烛之于皓月。

所谓天渊之别,不过如此。

就算殷阙楼能耐殊众,可他终究只是凡人,到了异界也只能闭目迎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结局。

说起来,在法术协会的这些年,殷阙楼纵是狂妄恣肆、傲慢乖戾,却也切实履行了消灭怪异的职责,因他而得救的人类数不胜数。可临了却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守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真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造化无常。

大概意识到局面已定,殷阙楼长长叹了口气,他慢慢地阖上双眼,身体里震荡起一股排山倒海的法力,猛然间便化作无数透明的尖刀利刃,在半空中游窜切割,带着滚滚轰鸣之声辐射向四面八方。

周围的参天大树沿路倒下,空气中爆炸般密集的巨响接连爆开,宵明院突然发出“吱嘎吱嘎”的砖石碎裂之声,在一阵剧烈摇晃之后,便如被狂风吹袭的沙丘,轰然震碎倒塌,扬起遮天蔽日的漫漫尘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殷阙楼啊殷阙楼,你可真是个失心疯的糟老头子!你这般不要命地释放运行法力,也只能暂时修补这道两界裂缝,所要承受的代价可是灵肉生生分离!”只听那雪貂一边尖声怪笑,一面刁钻促狭地戏虐道。

但,殷阙楼并没有再搭理它。

漫天尘埃落定,视界逐渐清晰,只见殷阙楼忽然转过了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了殷槐这里——

明知道爷爷并不是在看他,爷爷再不可能这么看着他,但殷槐还是深深觉得,爷爷一定看见了他,一定隔着漫长而又漫长时间,和以前一样注视着他。

“槐槐,我的心肝宝贝贝。”

“爷爷恐怕要暂时离开一阵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儿的。”

“不要再……”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清瘦的身躯忽然有如睡着般轰然倒下,一片模糊的黑色人影正徐徐逸出,朝着那道吞|吐光焰的莫测深渊直线下坠。

“为过去的事情,自责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一想到爷爷在异界干的事我就忍不住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