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早餐时间通常在花草葱茏的庭院里度过,两个法师正和蒋琬一起,坐在凉亭里喝红茶,吃点心。
三层纯银点心架上,摆放着颜色鲜艳的杏仁小甜饼、色泽金黄的布里欧修、做成紫罗兰和玫瑰造型的小蛋糕,还有软绵绵的蛋奶酥,每一碟,都精致到适合给洋娃娃们扮家家酒。
一阵和煦的风吹过,空气中的香气更浓郁了,不是奶油和香草,而是蒋琬身上的醉人味道。
“请问谢先生怎么没来?”殷槐问蒋琬。
蒋琬道:“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见他的房门还是关着,也不好打扰他们,索性就先下来啦。”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见两个法师微微露出惊讶之色,蒋琬笑了笑,优雅地端起手边的红茶,热气浮动在她的脸上,看起来又柔和又美艳。她的头上别了一个亮晶晶的钻石发卡,把秀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高高的甚至看起来有些沉重的发髻,更衬托出头颅的饱满、精致。
所谓巧夺天工之美,大抵如此。
“我们只是伴侣。”她慢悠悠地道,“谢宏德的妻子,从来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殷槐:“是火灾中过世的那位吗?”
蒋琬轻轻地笑了笑:“这些年来,谢宏德无时不刻都记着她,从不敢也不能忘记她。大概,直到进到坟墓里,他们两个还是会难舍难分吧。”
“真厉害啊,能被谢宏德这样的男人记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这话表面上听着确实含酸拈醋,但蒋琬的语气却是淡淡的,神情也是淡淡的,又似乎完全不萦于心。
楚离原:“能跟这样的男人,还有满屋子人偶生活在一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蒋琬拈起一块蛋糕,却不放入口中,仿佛只为欣赏。“你说得对,可我不在乎。人偶……你们就不羡慕它们吗?人的肮脏内里,会忠实地反映在外表上,不管藏得多好,总有破绽可寻。可它们不一样,不管里面住了什么东西,至少看上去永远高贵、纯洁、美丽。”
“你们以为,昨晚的晚餐已经极尽诡异之能事了,对吗?其实啊,这栋洋馆可藏了不少它的主人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
“我记得今天正好是……啊,这个月最后一天。”
“那么,法师先生,趁我心情还不错,就破例告诉你们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吧。”蒋琬托着脸颊,稍稍凑近一点,“今夜,晚上十二点,来到洋馆最南面的塔楼,你们会看到终身难忘的东西。”
殷槐:“为什么?”
蒋琬:“什么为什么?”
殷槐:“为什么要把谢先生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轻易告诉我们?”
“你们若不去,秘密还是秘密。你们若去了,秘密也很有可能依旧是秘密。”蒋琬勾起红艳艳的唇角,“你们听过《长驴耳朵的国王》这个故事吗?理发师知晓了国王长驴耳朵的事,很想对人说但偏偏不能说,于是只能像深山里的地洞倾诉。”
“而我,就是谢宏德倾倒所有肮脏垃圾的洞口。”
“在他眼里,我和那些不会说话的人偶毫无区别,却不知故事里的地洞,最后也能长出歌唱秘密的芦苇。”
“法师先生,你们懂了吗?”
蒋琬放下茶杯。杯壁还是那么雪白,一点也没沾染唇印。红茶还是那么满,一点也没减少。
“谢谢,夫人。”殷槐的视线略略一转,正好落在蒋琬白皙的脖子上,再往下,是她白皙柔腻的纤巧锁骨,被一枚别致的坠子衬得恰到好处。
蒋琬当然注意到了殷槐的目光——男人的注目礼,她早就习以为常。她只是轻轻抬手掩住关键部位,甜美一笑,飘然离去。
“哇某些人的大眼珠子差点没飞出去唷!”楚离原抓着块树莓酱三明治,像只松鼠那样啃个不停。树莓果酱的甜落进了他的肚子,酸却粘上了他的舌头。
殷槐转过脸,“啊?”
啊你妹。
楚离原一口一口恶狠狠地咬下去,迅速把三明治填进嘴里。
殷槐指着已经空了的甜品架,“都是你吃的?”
楚离原哼唧了一声表示肯定。
殷槐点点头,“看来蒋琬小姐一点都没吃。”
楚离原哼唧了两声表示很不爽。
殷槐一边盯着楚离原唇角沾着的红艳艳的树莓酱,一边揣摩他哼唧声里的含义。
楚离原抱着胳膊仰头望天,“你看我干嘛?”
殷槐没出声,过了会儿才轻轻地笑了一下,“你刚才是不是想歪了。”
楚离原继续哼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殷槐:“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没有老少美丑之分。我注意她,也只是为找寻有价值的线索而已。”
楚离原:“我不信。”
殷槐:“不过……例外确实有。”
楚离原直起身子:“是不是你提到过的那个白月光?”
殷槐没说话,算默认了。
楚离原:“那……我呢?”
殷槐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人。”
楚离原:“……”
硬了,拳头硬了。可是他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反驳。
楚离原追问:“如果……我也是人呢?”
殷槐忽然站了起来,“南叔?”
楚离原:“……我还飞碟呢……”
“法师先生,今天是月末,家主可能有危险,请随我去一趟。”伴随着传来的话音,只见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个浑身通红的血人由远及近,正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们。
南叔。
他整张脸肿胀不堪,几乎都变形了,血红的血渍凝在嘴角,看起来刚与人搏斗过,还遭到了殴打重击。含含糊糊说话的时候,还有几颗血肉模糊的牙齿从嘴里掉了出来。
不过,饶是这么一副恐怖悲惨的模样,他仍然如机器人般一板一眼,处变不惊。
楚离原问:“又是月末……月末到底怎么了?”
南叔用力擦了把脸上的血,只是不言不语地领着两个法师往主楼跑去。一路上,他行动还算灵便,想来受伤不重,身上的血应该都是别人的。
见谢宏德卧室的大门正虚掩着,三个人便直接冲了进去。甫一踏入,眼前便顿觉一阵眩晕发红,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冲得人直欲呕吐。
血,到处都是血,粘稠的,甜腻的,细密而沉重地压在视网膜。
窗户、床、沙发,所有东西都浸泡在一片血红色里,更加发黑的暗红,描绘出这些事物的边缘。
碎肉、断肢、内脏,散如满天星,将整个房间装点得犹如嗜血巨兽的口腔。两个东西正像饿疯了的鬣狗,埋头啃食撕咬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残骸。它们漂亮的裙子、头发、脸蛋,全被血污沾染得一塌糊涂。其中,那具成年女性人偶还会用脑袋,把比较软嫩适口的部位推到少女人偶的面前,体贴地匀给它吃。
而谢宏德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平静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麻木地,注视着它们。他的指间,还稳稳当当夹了一支雪茄。
乍一看,还挺像感情融合的一家三口。
“谁让你把他们带过来的。”谢宏德僵硬地斜了斜眼珠,语气生冷。
南叔低下头,“我担心您有事,所以……”
“有事?能有什么事。”谢宏德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不都把它们喂饱了吗?”
“从前您在月末,喂的都是动物,这次……”南叔望向地上那几颗面目全非的头颅,眉头不禁一皱,“您刚才不是已经把阿健喂给它们了吗?连……凯文和伟鸿也被吃了?”
“你不是不知道,动物早就满足不了它们了。月末的晦日供养,先是换成我高价买来的尸体,然后今天……它们不愿再吃了……它们要吃活的,它们啊,要吃我呢。”谢宏德用力把雪茄摁灭——这个动作持续了很久,用力到骨节发颤青筋暴突。突然,他爆发出一声怒吼,抄起桌上的台灯就要往那两个人偶身上砸去,幸亏南叔眼疾手快,硬是将他拦了下来。
“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能吃下我谢宏德!”谢宏德发了疯似地咆哮着,目光里沸腾着无限的怨毒与憎恶,但在这些之下,还有无法掩饰的深深恐惧。
曾经,谢宏德确实无畏过,因为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所以,死亡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换个地方腐烂。但是,既然已经实现绚烂的黄金之梦,他又怎么会愿意再回到冷硬的阴影中去呢。
两个人偶自然不可能懂得谢宏德心中的波澜起伏。
它们只是不停开合着下巴,不停吞咽着湿润而新鲜的美餐。
在无休止的湿/淋/淋的咀嚼声中,谢宏德脸上暴怒的红晕渐渐褪去了。
“苦艾酒。”他命令道。
稠绿的酒浆下肚,谢宏德长长舒了口气。
“管好你们的舌头。”他瞥了眼楚离原和殷槐,声音恢复了锐利又傲慢的原调。“我的耐心有限,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都必须使我尽快从这些无穷无尽的麻烦事里解脱出来。”
楚离原:“老谢,问你件事儿。”
谢宏德皱了皱眉。
两个法师只是工具,他只希望他们解决问题,却一点都不愿让他们知道任何事情。昨天,让他们看见晚餐那一幕,已经是自己的极大让步了。他甚至想过,不管问题有没有解决,都有必要叫他们永远闭嘴。
只是,楚离原才不管谢宏德的老脸是否有光:“你不光晚餐和两个人偶一起吃,就连睡觉也是和它们一起吧。”
谢宏德握着酒杯的指节骤然攥紧了。
楚离原轻轻地笑了一下:“民间养小鬼者,确实许多将鬼灵当成自己的孩子,自称为爸爸妈妈,还买玩具、买零食,可那个男巫教给你的供养之法,也太过了点吧。”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啊,不是它们变成你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是你,正在变成它们生活中的重要部分。”
“这两具人偶里的东西,真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