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那轮硕大的妖月追着李义亭,李义亭追着自己的头颅,被月光映照的四周房屋的轮廓与颜色仿佛变得更加诡异,不断扭曲形成一个个漩涡,随时要把李义亭一口吞噬干净。
李义亭一口气穿过好几条街道,跑得喉头发甜,肺管子都要炸开了。眼见头颅咚咚咚地跳进了一栋楼房里,大门虚掩着,他紧跟其后冲了进去,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梯。
他刚踏上二楼转角平台,那颗头颅却骤然停下,又突然像颗玻璃弹子似的,急速滚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就此消失不见。
李义亭一边喘气,一边环顾四周,刚才只顾全神贯注狂奔一气,根本没来得及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前方,黑洞洞的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犹豫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抬脚,落地,一瞬间,视界骤然变得亮白一片。
怎么可能……
这里是……妻子过世前一直住着的病房……
窗户半开,阳光泄了一地,微风吹动窗帘,带来柔和的春天的气息。
“义亭。”
听到这声柔弱低微的呼唤,李义亭如遭雷击,僵直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义亭。”
“义亭。”
“义亭。”
……
一声一声又一声,不变的语调和音量,就如同他身后有一台复读机在不断重复播放着,逼迫他回头去看……
李义亭妥协了,放弃挣扎了。
他慢慢转过身。
洁白的病床。干瘦的女人。
李义亭颤抖着望向她。
她的秀发光泽尽失,乱糟糟地堆在枕头两边。她的额头很突出,脸颊却深深凹陷进去。原本秀丽的容颜,早已随着她的生命力,一点一滴逝去了。
她的眼睛永远湿。漉。漉的,像是一直在哭泣。她很瘦,怕冷,经常打哆嗦。尽管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体温却始终是冷冰冰。
她的呼吸断断续续的,很艰难。怕是如同风中的蜡烛,随时会熄灭。
可就算病成那样,她还是很清醒,看人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有时候,李义亭自觉卑劣地情愿她昏迷不醒,哪怕满口咒骂也行。她越是温柔,越是默默忍受,他就越痛苦。
“义亭,你来啦。”她微笑起来,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
李义亭走过去,缓缓握住。
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一把干柴,李义亭真的很想哭,但是要拼命忍住。
“已经是春天了,真好。我好想去外面看看。”她说。
这句话,李义亭是记得的,并且永远不会忘。因为,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她就陷入了昏迷,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等你病好了,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好啊,那我们说好了。”她闭上眼睛,似乎想象了一下,然后看着他,慢慢地笑了。
“有一个地方,我想去很久了。”她说。
这句话……她以前有说过吗?李义亭有些迷茫,喃喃问:“是什么地方?”
“很美的地方,充满许许多多的神秘……还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的笑容扩大了,嘴角纹路更深了。
“榆树街镇,义亭,带我去榆树街镇好吗?”
李义亭头脑轰地炸开了!
如堕冰窖。
床上,那个伪装成他妻子的东西,喉咙里开始发出叽嘎叽嘎的浑浊声响。
她依然冲李义亭微笑着,邪恶又阴险地笑着。李义亭看见她的牙齿成了一口黄牙,两颗门牙交错在一起。两颗犬牙很长,像大象的长牙。她的眼睛变了,狡猾的黄眼睛布满了血丝。
“我们一起去榆树街镇吧!义亭,你也想永远留在那儿对吧?”
“不,我不想!”李义亭的声音直打飘,甚至带着哭腔,听起来像是个吓坏了的小孩。
“不,你想。”她斩钉截铁地否定。
李义亭眩晕得更加厉害了。
天哪天哪天哪!怎么会这样!这都什么事啊!我要逃,马上就逃!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腿软弱无力,寸步难行。
“带我飞向月球,让我在群星之间戏耍,让我看看木星和火星上春天的景色……这就是说,握住我的手……这就是说,亲爱的,吻我……”
李义亭听见她轻声歌唱起来,声音细细地钻进耳膜,搔刮得头皮发麻。
那是他妻子生前最爱的歌曲。
“义亭,在榆树街镇,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最大最美的月亮。”
“不信你看窗外——!”
“砰!”窗户忽然洞开,狂风呼啸着灌入,吹得破破烂烂的窗帘高高飘起。夜幕低垂,死人面孔般惨白的妖月似乎更圆、更大了些……
李义亭狂叫着举起桃木剑,对准她的额头——
双手在颤抖,他硬是横不下心!赵思齐的下场历历在目,他可一点都没忘!
她得意地尖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在李义亭面前慢慢一点点缩小,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一颗熟悉的圆滚滚的东西——
李义亭自己的头颅。
李义亭呆滞一秒,转身连滚带爬地飞跑出去。
视线中的一切好像很遥远、模糊,在那里游来游去。
他的意识还有一点清晰。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逃出去!拼了命也要逃出去!——“跑吧,尽管跑吧!”头颅在他身后尖声嘲笑着,“这是你自己的地狱,是你创造的地狱,跑吧李义亭!”
李义亭的腿绊在一起,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痛!
他跑得急,摔得重,摔得五脏六腑颠倒乾坤,趴在那儿动也不能动。
我他妈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义亭看见自己面前落下一道影子。
他一抬头,谢天谢地,是殷槐!
李义亭心一松,眼眶都发热了。“太好了,你来……”
话音戛然而止。
“噗嗤。”鲜血飞溅。
李义亭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殷槐已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尖刀,恶狠狠扎进了他的脖子!
“接下来就是我们了吧。”
逐渐混沌模糊的视线里,李义亭看见楚离原脚步轻快地跑进来。
“准备好了吗?我开始了噢!”他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伸手掐住了殷槐的脖子,修长的颈项在雪白的掌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而殷槐,也缓缓举起手中的利刃,准确地抵住了楚离原的心脏。
意识断闸,李义亭就此跌入黑暗。
*****
黄昏渐入夜。公路。
李义亭不紧不慢地开着车。
赵思齐望着车窗外越来越黯淡的风景,忧心忡忡地问道:“李处长,还有多久才能到榆树街镇啊?我怕晚了找不到地方落脚。”
李义亭:“不会的,那儿有招待所可以住。”
楚离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死了,今晚都早点睡吧,明天开始就是……就是什么日子来着?”
殷槐的视线扫过众人,稍许提高嗓音:“是枯草月。”
楚离原“喔”了一声,“对对对,枯草月。”
……
枯草月,多么熟悉又多么可怕的词儿,仿佛坟墓里钻出来的幽灵,阴森森地盘旋在众人的头顶。
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车里霎时安静下来。
李义亭一踩刹车,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颤抖。
“榆树街镇……招待所……还有枯草月,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进结界吗?”
“看来我们都从上一个梦里醒了过来。”殷槐推了推眼镜,“果然,大多数人做梦的时候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身在梦中,只有醒来去回忆才会发觉。”
众人皆惊:“……梦?”
“梦。”殷槐重复强调了一遍。“虽说大凡做梦,都可以靠做梦者的强烈意志醒来,但我们之前实在陷得太深,只能去尝试受到最大程度的惊吓。而刺激最强烈,也最能给予做梦者梦醒暗示的方式,毫无疑问就是死亡。”
“怪、怪不得你之前杀了我!”李义亭猛地回忆起殷槐拿到捅自己脖子的画面,还有殷槐与楚离原彼此对戕。
“在你之前,我们杀了赵思齐。”殷槐声线冷清,后视镜照出他平静的苍白面孔,让李义亭不由头皮一紧。
李义亭低声问:“赵思齐之前不就死了吗……被火烧死了。”
“噢,原来你看见的是这场面啊。”楚离原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
李义亭不解:“什么意思?”
楚离原:“当时,我看见的场景是,赵思齐发现路灯上吊着自己的尸体,就取出施加了明鉴咒的镜子,照出那尸体的本相,不过是一具破破烂烂的塑料模特而已。”
“而殷槐看到的,则是赵思齐以血为媒,画符敕咒,那尸体瞬间就化作尘灰飘散了。”
“我们见你情绪万分激动,几乎快要哭出来,又自说自话追着什么东西跑了,感觉很不对劲。彼此一问,才发现我们看到的竟然是完全不同的画面。”
“我记得赵思齐带的法器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镜子,而且他法力低微,用他的血画就的符纸,也不存在诛杀怪异的效力。”
“我和殷槐看到的画面,完全就是根据我们的记忆和习惯所捏造出来的梦魇。”
“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才突然回想起,刚才赵思齐因为害怕,根本就没从快餐店出来!”
“……是的。”赵思齐表情有些尴尬,“我去找你们的时候,看到你们一个个围着路灯在比比画画,样子很激动,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离原继续道:“现在一想,黑瞳少年已经是很明确的提示了。当我们发现黑瞳少年是心中恐惧的投影,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出现。同样,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中,我们才有打破梦境的可能。”
李义亭一拍脑门,“所以,脸盆大的月亮也好,那些诡谲的异象也好,并不是真的无解,只是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在梦里,对吗?”
“Bingo!”楚离原打了个响指,“但,虽然变成清醒梦的状态,我们还是在梦的结界里,能不能顺利清副本,还得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才能见真章。”
“那个……我刚才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赵思齐忽然弱弱地举手。
楚离原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
赵思齐,“我说了你们可不要生气……”
众人:“说!”
赵思齐苦笑了一下:“我以前看过一部很经典的恐怖片,你们应该听说过,叫《猛鬼街》,讲的是一个变态杀手在梦中杀人的故事。”
“然后,我刚才突然想起来,额……电影的英文名,是叫aNightmareoreet。”
“翻译过来,就是榆树街的噩梦……”
他抓了抓头发,“如果我早点想起来,我们是不是也能早些发现了?”
楚离原:“……”
殷槐:“……”
李义亭猛踩油门,大骂一句:
“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