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记高亢尖锐的女声凭空炸响，吓得躲在角落里的褚灵桃和岑荣猛一哆嗦。
“罪过，罪过呀！”女人双手合十朝她想象中的神明拜了拜，又横眉怒目地瞪向两个孩子，“这个天煞孤星怎么会来这里，怎么能来这里！”
怒色在岑荣脸上一闪而过，马上好声好气道：“丽婶婶，我们也没凑到前面去，就是在这儿放支烟花，你莫要告诉旁人好吗？”
这女人个子小小，其貌不扬，在苦荞村却以精悍厉害著称，犹如一枚小钢炮。她又是最虔诚的，见最重要最神圣的祭祀大典竟偷偷混进这么个扫把星，怎么可能不发作，当即一把拽住褚灵桃的辫子就往外拖，嘴里还兀自叫骂个没完，“贱蹄子”、“小娘皮”、“丧门星”夹杂着长一声短一声的“罪过”和“莫怪”，朋克得不行。
手上攥着罪人，丽婶婶旗开得胜，正准备班师回朝的时候，只觉眼前银光一晃，手臂一阵钝痛，有滚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放开她。”沾血的小刀在岑荣指尖骨碌碌一转。他穿着白衣裳，脸色还要雪白，眉眼却是幽幽的浓黑，流转着沉沉寒光。
不正常不正常不正常果然不正常！难怪这两个死小鬼会混在一起，合着都是冤孽！
又痛，又冷，又怕。无往不胜的丽婶婶脑袋不自主地打颤，牙齿也上下打架。雪白的男孩和鲜红的女孩一齐盯着她，多像徘徊在雪中的孤魂。
“杀、杀人啦——”
丽婶婶吊着嗓子尖叫起来，捂着胳膊落荒而逃。
“荣哥哥！”褚灵桃跌跌撞撞地扑到岑荣身边，只见他正慢慢偏过脸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晦暗绝望。
那柄小刀从颤抖的手上落下，直直地插进已经积起来的雪中。
*****
祭祀大典总算是浩浩荡荡地办完了，可这起的意外还是在不少村民心里结了个疙瘩。加上丽婶婶逢人便舌灿莲花，将自己命悬一线的精彩故事演绎了一遍又一遍，不仅加深了众人对褚灵桃的恶感与恐惧，认为岑荣被这妖女迷惑蒙蔽，更导致岑老爷在村民间的支持率暴跌。
岑老爷心里憋闷啊，可没辙，谁让自己养的小王八蛋尽和那小孽畜瞎胡混呢。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满腔怨怒只能撒在小王八蛋出身下贱的佣人亲娘身上。
最恼人的是，小王八蛋虽积极糟践他亲爹的好名声，可对那贱妇倒孝顺得很。每每竹条抽得狠了，他都会扑上去挡。他娘哭，他却不声不响，只是咬牙忍着，黑眼珠里像要迸出火星子一样。
相比岑家整日价打戏不断，隔壁褚家也是阴霾密布。
作为薄有田产的乡绅，褚老爷小富即安，没啥追求，唯一的特点就是忌讳贼多，事事要图吉利，生怕招惹头顶三尺的神明不痛快。谁知，这天底下最大的霉星，还偏偏赖上他了。
在褚灵桃的百日酒席上，村里精通神鬼之道的邱婆婆掐指一算，说这女娃的命格是百年难遇的天煞孤星，凶到极处，还是易招鬼的偏阴体质，他一听，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虽然褚夫人肚子争气，不久又替他生了正常儿女，可心理阴影面积实在太大，从此，他便一直将褚灵桃与其他家人隔离开来，辟了间小屋单独供她居住，像躲避瘟疫一样。
褚老爷不仅怕这颗灾星，还深以为耻，巴不得从没有这个女儿。可没想到，她年纪大了心思活泛了，竟敢跑到祭祀大典上去刷存在感了。褚老爷真是又羞又怒，像拖牲口似的把她拖回家，往死里打了一顿，就牢牢给关小黑屋了。
怜悯？心软？不存在的。
她根本不配拥有。
这会儿，五更将近，在蒙胧中，褚灵桃慢慢睁开眼，隐约听到远处热闹的爆竹声连绵不断，拥抱了整个世界。
定定地望着头顶的黑暗，她的泪腺像被狠狠挤压着，酸楚感升腾，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不是因为身上很痛、很冷，是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太软弱了。
为什么会哭呢？真不应该啊！被鞭笞，被责骂，被排斥，明明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她咬紧了嘴唇，努力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褚灵桃，不能哭，不准哭！神明已经看见过你了，不会再遗忘你了，你一定要做个坚强的孩子，一定要乖乖忍耐，等到变成大人，一切便都好了。
没有用。头脑和心脏，还是疼得想要撕裂一样。
真的太疼了，疼到喘不过气，眼泪还是不停往下掉。于是，她死命揉着眼睛，从内眼角揉到眼眶，可眼泪却越淌越多。
实在没办法，她便扯过枕头，严严实实捂在脸上，压住所有的眼泪和呜咽。
睡吧，闭上眼睛睡吧，褚灵桃，听话，快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只要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
祭祀大典上闹出的这一茬，确实整得大家都不舒坦，但如若来年真和期望中咦样，风调雨顺，顺遂安康，这一页也就揭过去了，可现实总难尽如人意。
刚开年，苦荞村就遭遇了一场山火，接下来的好几个月，要雨水的时候旱，要太阳的时候涝，真是怎么背怎么来，庄稼长势差，收成跟不上，只怕到时吃怕连吃饭都成问题。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曾发生，村民们思来想去，总觉得问题必然是出在褚灵桃身上。去问权威专家邱婆婆，她要么三缄其口，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不愿给个痛快说法。这么一来，众人便更加认定是褚灵桃的不祥之身玷污了祭祀大典，惹怒了神明，才招来了诸多祸事。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日复一日，流言甚嚣尘上，蒸腾在空气里的恐惧、憎恨、绝望，像齿轮咬合，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疯狂碾过这片土地，肆意侵占着每一个人的心。
然后，在某一节点，一切都在无可挽回中，滚向万劫不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