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封村长家的厢房不大,但还算干净,一盏煤油灯为整间屋子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
晚饭时候,楚离原一口气吃光了村长家的余粮,这会儿似乎已从颜面尽失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正躺在炕上,抱着膝盖翻来覆去地烙饼子。
“殷槐,你到底睡不睡啊?都允许你上炕了。”楚离原一条胳膊从绿底红花的被子里伸出来,懒洋洋地支起他那颗漂亮脑袋。
……
殷槐握着茶杯的手一抖,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你听,好像有人在哭。”楚离原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窗户,示意声音是来自院子。他本是凶兽所化,耳力远超凡人,殷槐就必须贴近门边,才能隐约听见。
于是,两人便匆匆拢了外套,悄没声息地踱到屋外小院。和普通农户一样,村长家院子陈设很简单,一座石磨、一口水井、一个牲口棚还有一座柴房便是全部,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这时,悲鸣声再度响起,两人循声探去,绕过柴房,很快就确定哭声正是源自村长夫妇所居的主屋的后门。透过老旧的木门门缝,可以大概看清里面的情况。
只见煤油灯昏黄暗淡的光芒里,一个白发蓬乱的老妇正蜷缩着身体,被碎布搓成的绳子牢牢捆绑在床上。她咧着一张满口黑黄烂牙的嘴,又是嚎又是哭,还不停抽吧,皱纹翻涌成一团,看上去极是悲惨可怜。
“那是我婆娘。”隆封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两人身后,把楚离原吓得一个趔趄。“自从四十多年前,她相依为命的亲弟弟被指定为贽献,她就疯了,时好时坏,犯病起来见人就咬,也再不肯出门见人。”
“现在,终于轮到阿楠了,阿楠可是她弟弟唯一的遗腹子。成为贽献后,就要被送上供奉那女鬼金身的神庙,第二天村里自会派人过去收尸。可怜哪,当初若不是为追求丽桢留在村中,阿楠也不会遭此横祸。”
“等等,您说金身?”殷槐忍不住打断隆封,“只有得道高僧圆寂后的遗体,才有资格被塑成金身,成为肉菩萨供信徒参拜敬仰。你们这样做,非但不是在驱除邪祟,而是在大力助长那女鬼的修为,后果不堪设想。”
隆封取下腰上的旱烟袋,猛吸一口,在袅袅烟雾中,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啊,褚灵桃……也就是那女鬼,实在太过凶残。当年,她死后,先是化作厉鬼放火烧村,要了三十多人的性命,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那时我才七八岁,只记得草席卷的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垒成小山,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多亏有祭司邱婆婆,噢,也就是濮婆婆的外祖母,拿出家传的宝相境,拼尽全力才勉强镇压了她。”
“褚灵桃生前到底遭遇了啥?这么怨气冲天的。”楚离原问道。
隆封蹲下身,闷头在地上敲烟杆,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愿说。
殷槐给楚离原递了个眼神,示意先不要再追问这件事,“那后来怎样?”
隆封狠狠吸了一大口烟,“那女鬼当时虽遭重创,但邱婆婆并不敢确定是否完全消灭了她,为以防万一,邱婆婆让人在埋葬她尸身的土地上,盖了一座祠堂,里面供奉宝相镜。这物件确实厉害,让我们过了十几年的太平日子。”
“可好景不长,褚灵桃还是回来了。那一晚,宝相镜被打碎,祠堂被焚毁,没多久,过世的邱婆婆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濮婆婆的父母,被她一起杀害。他们都是完全不懂神神叨叨东西的普通人,偏巧那天濮婆婆不在,等到被发现时,夫妻二人并肩坐着,脸上带着笑模样,像拍结婚纪念照似的,胸口各自开了一个大洞。濮婆婆见到这一幕,立马晕了过去。”
“被救醒后,濮婆婆哭得天昏地暗,眼睛都快瞎了。她说,现在的褚灵桃比之前更厉害,能克制她的宝相镜毁了,自己法力又不及祖母,只怕苦荞村真要大限将至。”
“全村人就这么一起,在随时可能大难临头恐惧里苦熬了两天。”
“最苦的还是濮婆婆,她说既然接了祖母的班,当上苦荞村的祭司,拼死也要整出条活路来,于是也不等身体康复,就使了什么法术,与那女鬼沟通。最后,她们达成协议,苦荞村若肯为女鬼建庙塑金身,每年再献一个男子,她就不再为难我们。”
楚离原道:“你们早干嘛去了?怎么现在才想到请法师?”
隆封叹了口气:“每年献一人,可保全村平安。可如若请了法师又不敌女鬼,惹得她发怒,那所有人的性命不都得赔进去?”
楚离原笑笑,“若非发现苦荞村年轻的男丁已经所剩无几,早晚得轮到阿楠,你也不会找上我们,对不对?”
“算是吧。”隆封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定定地看着殷槐和楚离原,“无论如何,请你们救救阿楠,丽桢已经怀了他的孩儿,如果阿楠没了,丽桢指定也活不成了。”
楚离原道:“你不是说那女鬼贼厉害么?我们万一打不过她怎么办?”
隆封犹豫道:“送贽献上山一直都由我和我手下的人负责,而且到那时,贽献还会戴上特制的金面具。”
楚离原又笑:“不说明白点我不懂。”
隆封一咬牙,“你们中有谁可以代替阿楠进女鬼庙吗?这样他就有机会和丽祯一块儿逃走了。”
楚离原翻了个白眼,“进了女鬼庙,能打得过女鬼自然最好,打不过被吃了也不算违背协议,就算惹得女鬼炸毛,阿楠总算捡回一条命。算来算去,村长,你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啊。”
“人都是有私心的。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早活得不耐烦了。不,这样活着就是受罪,比死还难捱。我累了,苦荞村的事儿压了我一辈子,临了也让我自私一回把。”隆封哑着嗓子道,“只是可怜我那婆娘,哪天清醒的时候,如果知道她弟弟唯一的儿也没了……唉,我想都不敢想。”
“行了,别嚎嚎了,我来替阿楠怎么样?”楚离原抱着胳膊,又斜眼看殷槐,“别人上班挣钱,我们上班送命。”
隆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无言地用力握了握楚离原的手,便低下头推门进去,准备照顾他的疯婆娘睡觉。就在这时,楚离原注意到,村长妻子浑浊的眼神好像突然变清明了,正直勾勾地朝他们这边投过来。
殷槐见楚离原脚步微滞,“怎么了?”
楚离原摇摇头,“先回去吧。”
院墙边,一枚白色的小纸人从黑黢黢的老树上落下,虽无一缕微风,还是飘得灵活轻捷,很快便没入深沉的夜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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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殷槐和楚离原起了个大早,在苦荞村四处溜达。虽说傍晚时分就要举行给女鬼送贽献的仪式了,但村民们大概早就习惯和女鬼“和平共处”的生活,一个个都相当淡定,该干嘛干嘛,也不对什么法师抱有任何期望。殷槐向他们打听点有关女鬼的事,几乎都绝口不谈,爱搭不理。两个人晃到中午也没啥收获,索性直接敲了濮婆婆家的门。
“来了来了。”濮婆婆迈着小碎步来应门,“你们……噢,原来是城里的大师呀,快请进吧。”
作为苦荞村唯一懂鬼神之道的人,濮婆婆的居所和寻常农村人家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在内室扯了块红布帘子,辟了块仅容纳一人参拜的神堂。见殷槐一进门视线就被那神堂吸引,濮婆婆不由笑道:“我家法术都是些祖上传下来的微末伎俩,比不得你们,还请不要见笑。”
“哪里的话。我们还听村长说,当初,多亏有您家祖传的宝相镜,才能镇压那女鬼。只可惜宝相镜已碎,废墟里能找到的也不过数枚碎片而已。”殷槐微微笑着,抬手指向神堂,“方便的话,能拿给我们一观吗?”
濮婆婆一怔。宝相镜尚是碎片,又放在供坛深处,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法师竟一下子能感应到它的存在。
“当然可以。”她慢吞吞起身,取了收着宝相镜碎片的匣子来,“请看。”
只见匣内软布上,正躺着七枚烧得焦黑的铜片,边缘依稀可见交缠的古朴花纹。
“葛洪《抱朴子》中有言,世上万物久炼成精者,都可假托人形以迷惑人,惟不能易镜中真形。所以铜镜自古以来,便是驱邪镇宅、化煞生吉的宝物。”殷槐说着,伸手轻轻在宝相镜碎片上方掠过,随即蜷起手指,将手缩了回去。
濮婆婆长叹道:“是啊,这宝相镜乃高人所铸,算来也有上百年历史,可禀阳明之正气,普通阴邪之物怕是连靠近都不能。只是那女鬼实在太过厉害,毁了宝相镜,从此便再没有能压制她的东西了。”
“有因才有果,褚灵桃到底为啥揪着你们村不放?”楚离原往嘴里塞了根棒棒糖,“昨天问村长,他吞吞吐吐不愿说。”
听到“褚灵桃”三个字,濮婆婆浑身一震,握着茶杯的手顿时收紧,用力到骨节发白突出。
“老太太,你没事吧?”楚离原没想到濮婆婆反应这么大,心想又不是伏地魔至于吗。
“褚灵桃……实在太久不曾听人提这个名字了,在苦荞村,这是谁都不愿触及的禁忌。”濮婆婆拢了拢鬓角有些散乱的白发,对殷槐和楚离原苦涩一笑。
“隆封不愿告诉你们是正常的。”
“毕竟当年,他也是杀死褚灵桃的凶手之一啊。”
正午,阳光刺眼,漫过窗棂,老妇人的满头白发在灿烂的光河里,像蓬起的细细的蜘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