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柔和温存的感觉,就算醒来也能感觉整个人像陷入了一块软软的棉花糖上。
阳南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张开了眼,然后笑容凝固。
在她眼前的是,一张硕大无比的脸。
连鼻毛都似乎能数的清。
阳南保持着雕塑一样的表情怔愣了半响,才从突然由亲情温情向转到惊悚恐怖向的打击回过神来。她压下真的想数一数他的鼻毛的冲动,开始观察。
一直萦绕在自己周围的浓厚的酒味总算是没有了,还感觉到刀刃被保养了一番。
不过……这个人长得有点眼熟啊。
阳南的眼神锐利了起来,开始扒拉自己身而为刀一共七年的记忆,企图透过这个中年男子的胡子看出他的真正面目。
啊。她想起来了。
是那个谁对吧?哎呀,名字就在口边,但是就是说不出来。
眼神的中年男人神情肃穆,眼神坚定,一把胡子缓和了一下他身上过于坚硬的气息。
他眉头深锁,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指腹稍微摩擦了阳南的刀鞘。
……流氓。
阳南用灼灼的眼神盯着中年男人,以此表达自己的谴责之意。
似乎是眼神攻势有了用处,男人将阳南重新放回刀架,走到窗口,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窗户注视着那一轮高高挂起的明月。
在昏黄的烛光照耀下,他的背影显得异常的遥远。
“阳南啊……”男人声音雄厚:“我按约觅了最好的刀匠修补你的刀刃,十五年之约快到了,你真的能按你所说的……”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飘忽在空气中,风轻轻一吹就揉碎了。
这个声音,阳南是听过的。
曾何几时,她就是一直听着对方的梦话、打呼和磨牙睡下的。
那段时间睡得真是糟糕呢……活生生地把一把刀逼得有了黑眼圈。
“于、于沛。”她轻咳了一声,上下嘴唇合在一起太久,她连说话都显得磕磕绊绊。
她唤道:“于沛小儿!”
喊道最后,一声比一声响亮、流畅。
眼前的人却还是定定地站在窗前,未曾挪动一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于沛的背好似比之前的他更加佝偻了起来。
他似乎也要扛不住在他身上的担子了。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阳南心中悄然形成。可她却不敢细想。
阳南继续重复地喊着于沛的名字。
不知疲倦地。
他背对着阳南看着孤寂的窗外叹了口气,然后将窗放了下来,举起蜡烛。
烛焰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于沛走到阳南面前,按照推算来说,他今年才四十岁,正是壮年,可脸上却刻上了纵深的皱纹,眉心那块尤为严重,平白无故老了二十岁。
“下次我再来看你。”
他深深地看了阳南一样,便拿着蜡烛离开了。
“嘎吱——”
门,关上了。
最后一点光也没有了。
内室里一片昏暗。
“于沛啊于沛,你才几岁啊,居然已经耳背了吗?”
“有些人看着光鲜亮丽的……”阳南开始自己的狗屁感概:“没想到啊。”
其实对于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阳小南内心还是很惆怅的。也不知道她睡了多久,一觉醒来,于沛已经被人喊着“于老爷”了。
而自己身为一把刀,至今也没有什么建树。
所以她惆怅地开始无聊地和自己玩成语接龙,硬生生地在“一个顶俩”卡了两三个时辰,最后挖空了心思,选择了放弃。就连屋顶上那块黄斑都让阳南琢磨上了半个时辰。
黄斑啊黄斑,你觉得你的人生如何啊?
阳南睁着眼睛熬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清晨仍是昨天的小蓝和小黄过来打扫,她们再没谈些别的,只聊了点琐事。
此后又一直熬到了天黑,整个房间越来越暗。不过傍晚刚过,就黑得跟凌晨一般,这也是关上了门窗的缘故。
阳南打了哈欠,继续等,可直到天空蒙蒙亮,也没有人再过来了。
又是一天清晨,在小黄、小蓝打扫途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进来看了我一眼,两个小姑娘立马放下手中的活,一齐行了简礼。
老爷子拿出一块帕巾,小心翼翼地把阳南包了起来带走。这种对待珍宝地样子让阳南一瞬间有点恍惚,她终于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屋子你们继续收拾,窗先开着,别关了。”老爷子随便吩咐了一句。
“是,大管家。”
阳南立马就精神了,满心雀跃地想着要开新地图了!
“老爷,阳南小小姐,我给您带来了。”大管家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对一动不动地看着床榻的于沛道。
本来阳南还好奇床榻上那个得了怪病的小少爷长得像不像他爹,结果就被这一声“小小姐”吸引去了心声。
似乎在山林东躲西藏、刀口舔血的时候,阳南是有这么要求过的。
【“诶!你这次功劳这么大,是不是回去的时候回被封将军啊,你这副将也当了好几年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能活着回去再说。”
“苦中作乐你懂不懂啊?等你开了将军府,就让你们将军府的人喊我小小姐吧。听起来挺不错的。”
“好。随你。”
“可喊你小小姐,可不是平白无故低了他两辈?”】
最后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呢?
阳南晃了晃神,只见于沛将她接过,脸上好像又苍老了些,和记忆里那个总是苦大仇深的臭小子的身影微微重叠在了一起。
“现在你应该再也听不见我讲话了吧。”阳南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
“我是不是可以尝试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啊!我想这么做很久了!”阳南嘴角弧度越来越大,在她想象中她已经扯开了一个极其和善的微笑。
“三少爷念叨着小小姐的名字或许是个巧合。”大管家见于沛出神,不卑不亢地提醒道。
阳南听到“小小姐”三个字突然石化,好羞耻,不想承认!
“我知道,但思齐的酒壶空了一大半,而阳南身上有着浓重的酒味。“
“我怀疑,他昏迷前去过书房内室。”
于思齐啊,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于沛眉头深锁,拿着阳南往床榻走去。
这才给了一个阳南看清楚那个迷住了不少小姑娘的于家三少爷面貌的机会。
倒是生了个唇红齿白的好模样,即便是略带病容地躺在软榻上休息,也可以想象出,当他醒着的时候,一定是顾盼神飞、眸若清泉。
“沈大夫的名声在外,既然他说少爷身子无恙,那必是没有大碍,老爷不必太过忧心。”
“嗯……”于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担心的并非这个。“夫人那边怎样了?”
“回老爷的话,夫人一切安好,还不知道三少爷的事。”
“那便好,知道的人都给我看严了,莫走露半点风声给夫人。”于沛厉声道:“不懂事的人就交给你处理了。”
这才能依稀看出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的影子。
把头拴在腰带上的日子可不是白过的。
夫人想必就是沈姑娘了。之前一直只是从于沛口中得知他娘子的事迹,阳南倒是从未见过真人。在他口中沈娘子自然是一顶一的好,是弱风扶柳般的女子,性格温柔。
可把当时同帐的大老粗羡慕坏了。军队里,普通士兵中,没结婚的一抓一大把,像于沛这种有了娘子,又有孩子的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羡煞旁人。
当说起沈娘子的好的时候,阳南愣是在于沛那一张经历风吹日晒变得黝黑干燥的脸庞上看出了羞涩。
就连黑得发光的肤色也不能掩盖他脸上的红晕。
就连偶尔回一趟家,他都将阳南托给了军中的朋友。因为沈娘子身子骨弱,怕阳南身为刀灵给她招来点什么东西。
对此,阳南表示,重色轻友的家伙!
不过看到他们还是像过去那般恩恩爱爱,阳南还是挺开心的。
“罢了,你先下去吧。”于沛打算随口打发走了大管家。
大管家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一眼三少爷,他道:“我想,此番非祸乃福,少爷醒过来的时候,必然有大造化。”
“希望如此吧。”于沛突然叫住了要走的大管家:“那天窗户,是关着的?”
“是。”
等大管家走了之后,于沛就开始对着阳南絮絮叨叨。
“思齐的事,我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的。”
“我怀疑他是被人算计了。”
“那些在一起喝酒的少年郎都称记不清那天的事了。只说思齐打赌输了,回了家一趟,至于赌了什么,他们都不记得了。”
“环西楼的小厮破晓时分还给思齐开了门,就他所言,那时候思齐神态虽然疲倦,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他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阳南看着眼前这个傻父亲,他居然会动脑子了,岁月真是无情,果然是三个娃的爹、一家之主就是不一样,成长了不少。
其实从看到于思齐的时候,阳南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
于思齐身上。
有着她的气息。
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来探讨一个刀的酒量显然很是奇怪,把刀到底能不能喝醉这件事按下不表。
说到底,阳南可能不能算受害者了。
她在醉酒的时候一定对于思齐干了什么。
因为阳南她。
是会一点小法术的。
那是在阳南还没有成为于沛的佩刀的时候,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教她的。
打她有记忆时,她便跟着道长了。
等到路过军营,道长见到于沛,说她和这个傻愣愣的小子有缘,便在征询阳南的意见之后,把刀暂时托给了于沛。
而阳南这个名字,也是初到军营的时候改的。
后来多次于沛都是靠着阳南的小法术脱险的,只不过偶尔对她本人会有点副作用。
阳南心虚地把眼神撇开了床上的人,看天看地看于沛的胡子,就是不看于思齐略带病容的脸。
惨了,惨了。
阳南默默地念着咒语,总算让于小公子的脸色红润了些许。
她念的到底是哪个法术来着。
她对于小公子干啥了。
要是知道真相的话,于沛会不会找一只毛皮光滑的猫在她旁边撸?酷刑,这简直就是酷刑啊。
越是冥思苦想,越想不出来什么东西。阳南在内心给自己上了炷香,总之,先把试试一些能唤醒人神智的法子吧。
阳南闭眼默念了几遍清神决,抬开眼一看发现还没有什么变化。
是魇了么?
那可难办了啊。
一人做一人当。
今天,这刀山,她得上了。
阳南掐了个法决,加固了一下她元神和刀身的联系。又再掐了个法决,元神慢慢地从刀中出来,只剩一缕金线连着元神和刀身。
她下了决断,直直地往于思齐地额间飞去,悄无声息地没入其额。
佛家有言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今日于思齐昏睡与她有关,又是至交之子。
于情,她可救。
于理,她该救。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更关键的是——
她觉得这个小伙子不应该就这样躺在床上。
他应该穿着红衣,脸上是最张扬的笑,而不是现在病怏怏的模样。
好吧好吧,其实归根到底,主要是他长得好看啊!
如果是魇了的话,以元神入于思齐的梦境的话,对于阳南来说,是极其危险的。梦境诡异多变,全须全尾地进去,可能连一根头发丝都出不来,全部于那个梦境长眠了。
之所以这么贸贸然地进来,是因为阳南有一定的把握。
就她所感知的,于思齐凌晨时分就该醒了。
之所以没醒,是因为一个小问题。
阳南简单地算了一卦。
要解决,不难。
阳南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是一片杂乱的森林,植被高而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这便是梦境的提示了。她几乎没有犹豫,迈腿往气味处走去。
在梦境中,她穿的是军队中最为常见的皮甲,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血污。在她周围还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条发光的金线,一头是她,一头通向的地方是梦外。
她拨开一个个灌木丛,总算在一个灌木丛旁看出被人踩踏的痕迹,越来越重的铁锈味也在告诉她没有走错方向。
“嘶。”
眼前的景象可谓是血流成河,十几个穿戴统一的兵士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他们穿的兵甲,眼熟得很,当年的阳南经常性划破这种兵甲。
阳南一个个地查看他们的身体,十七个士兵,皆是刀刃划破兵甲致使心口受伤,都没了生息。
大多数都是一刀毙命。
是个高手。
“呜——”一声号角声划破了天空。阳南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兵士,而复又再次拨开灌木丛,迅速赶往那个地方。
树枝划破了她的手臂。
可来得还是太晚了,血还温热着的尸体依旧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一如刚才。
但她第一眼看到的。
一柄,碎了的刀。
那是她自己。
于思齐的梦魇是——
十五年前。
唐乐山。
那段连她自己都缺失了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