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于沛身陷囹圄。只身一人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自此名声大噪,但也因此落下了腿疾,从前线退下。唐乐山一战,带回来宝贵的情报,也成为了他最大的战功。
于思齐当时两岁,尚不记事,只听人口口相传,却没真正听过当事人于老爷子说起。
十五年前,于沛带着安插在敌方的探子的情报踏入了那座陷阱之山……
被困唐乐山的第二天。
心跳如擂鼓般响起,手已经沉重地握不起刀。于沛极力压低自己的喘息的声音,但是还是有痛呼从齿间不受控制的溢出。被大批人马围困在山上。腿伤恶化。毫无体力。一切都靠着他的一口气吊着。这一切似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阳南。”于沛嗓音嘶哑地低低地问:“你还有法子吗?”
“有。”紧握着的刀传来一声少女的声音,无波无澜,不辨喜悲。
“云临道长给过我一个锦囊。”阳南说:“但是——”
“我刚才已经打开了。是空的。”
这个三十好几的硬汉忍不住骂了一声。
“请你对方士尊重点。”刀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死了我会拜托别人给你烧纸钱的。”
她用委婉谦和的语气劝道:“再给你烧点家具,在那边过得好点哈,没办法,节哀。”
于沛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拔高音量地对着敌方头头的母亲发出了想要深入交流的邀请,礼貌到令人赞赏。
“可能是你还不够惨吧。”阳南突然换了一种谴责的语气对于沛说:“你就不能再努努力吗,加把劲,你行的。”
于沛气血上涌,泛疼的伤口一下子就因为愤怒而感觉不到,他从暂时栖身的树丛中调整了一下位置,握着刀的指尖开始泛白。他勉强抑制下了想礼貌地问候那个没皮没脸的刀灵的祖宗十八代的念头。
阳南沉默地把覆盖在于沛伤口的灵力加固了一下,整个刀灵有点发晕。
“我灵力支持不了你多久。”那个刀灵一如既往地说得轻描淡写:“你再受伤了我就管不了。”
“别作死了。”
尽管如此,一切都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时候未到。
她不可能死在这。
在只身一人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和一大队体力尚存、膀大腰圆的汉子硬刚。
但躲,也躲不了多久。唐乐山固然地形复杂,可到底不大,山脚也已被围。或许是为了拿回情报,他们暂时还没有选择放火烧山这一招,但若耗时太久,那就不一定了。
狗急了也会跳墙。
阳南看着于沛的伤,难得的有些愣。
“云临,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小声地在心中这么问。
为什么三年前让她跟着于沛?
为什么锦囊是空的?
“罢了,走一步是一步。”
×
于思齐脑袋有点疼。
他前一晚酒喝得不多,但脑袋还是发昏发胀,他眯着眼,走路有些踉跄。刚刚苏醒的大脑还很迟钝。
但他右脚刚跨出去一步,脚触地的感觉,就让他觉得:不太妙。
这里既不是酒楼,也不是于府。
这里看起来的确是个很普通的地方。一片简简单单的灌木丛,白灰色的沙子,五颜六色的花骨朵,是随处可见的风景。但却让于思齐觉得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像凡人该来的地方
单是入肺的空气,就给他一种压迫感。他嗅到自己袖子和衣领上还带着的酒气,这是这里唯一的烟火气。
何止是不太妙,简直就是糟透了。
他这是倒了哪门子的大霉啊?啊?
于思齐想发发他难得起来的少爷脾气,从肺里把脾气和难闻的空气一块呼出来。但不管是脾气还是空气,都破碎得太快,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致。
脑壳痛得让他龇起了牙,他根本就没想,直接就往秃噜了皮露出白灰色的沙子的方向走去。
然后走几步就硬生生撞上了石墙一样的东西,疼得他又咧起了嘴。于思齐强按下想要捂住鼻子的手,生理性的泪花在眼眶转了一圈又回去了,愣是没掉下来。
有够疼的。于思齐从小到大撞过不少墙,这面空气墙的坚硬程度完全可以摘得桂冠。
欸?不是,他比个什么啊。
于思齐脑子彻底清醒了。他用双手摸索着空气墙的边缘,没摸到。拿出他随身携带着的小刀,奋力一刺,震得虎口发麻。
尝试完这种可以称得上是莽撞的行为后,他甩甩手腕,利落地把刀收了回去。看了一眼背后那郁郁葱葱到可疑的一大片灌木丛,意味不明地咧了咧嘴。
这种明着来的算计,他还真就没怕过。
往灌木丛的方向走了没几步,有一条白色的线突兀地出现在路中央,沿着线的方向看过去,很快就被绿色的植物遮住了踪迹。
于思齐挑了挑眉,莫名想要发笑。
堂堂正正到令人发毛。
他毫不犹豫地往前继续走。
×
“你是谁?”于思齐问。
眼前的人神情不辨喜怒,声音淡然,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他超脱了尘世。他仿佛只留下残影在这个空间,真正的他不存在于世间。
淡漠到近乎冷酷无情的地步。
于思齐觉得,这个问句毫无必要。因为那位白衣不染尘埃的人,连视线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之所以问,是因为他想问。
于思齐意向来活得随性潇洒,指不定对方就回答他了,有能问一句话就解决事情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他也想尝试的。
毕竟他偶尔会犯懒。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回答了:“不重要。”
“嗯。”于思齐点点头,又问:“什么重要呢?”
对方伸出如玉一般的一节手腕,轻轻地用食指点了点空气,一道金光窜进了于思齐的头部。
“你该回到你的位置上了。”
那个没有情绪的声音,这么说。这是于思齐第二次晕过去之前听到的。
晕来晕去,会不会伤脑子啊。于思齐想。
×
当阳南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困山林的第三天的晚上。
那时候于沛的脚伤恶化,一整天腹中只有河水,早已没了气力,而搜索的敌人越来越多。
山穷水尽。
但眼前却平和得有点令人索然无味。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窗户、房门都大闭着,即使在阳光最强烈的正午,屋子里也是昏暗一片。
显得十分压抑。
但屋子里没有霉味,各种犄角疙瘩也显得干干净净的。显然是经常有人打开屋子通风清理。
于沛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阳南意思意思地走了个程序,随便担忧了一下她的前搭档。反正现在木已成舟,她再怎么慌张失措也无济于事。
阳南脑壳昏昏沉沉的,隐约有犯呕的生理冲动。她一边强压下一直在她不存在的喉头处徘徊的反胃感。
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酒精味在空气中漂浮着,呛鼻得很。
靠……这难道就是宿醉的滋味吗……太难受了吧。
等等,她并没有可以呕吐的器官吧……?
想通了这一点的阳南恍然大悟,不再压制自己的生理冲动,理所当然的是刀架上并没有多出什么需要打马赛克的呕吐物。
正当阳南苦苦挣扎于宿醉后带来的痛苦的时候,“嘎吱”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两个女孩一起提着一桶水走了进来,她们熟练地打开房门通风换气,打扫着屋内卫生。
其中一个天蓝色衣服的姑娘进来时眼眶就已经泛红,她把帕巾置于水中,绞起帕巾的时候却是再也忍不住,低头呜呜地哭出了声。
阳南敏锐地竖起了她并不存在的耳朵,眼神钉在她俩身上。
另一个鹅黄色衣服的姑娘看起来年纪稍长,她手中的动作僵住了一瞬,而复叹了口气:“你不必太担心。”
“少爷吉人自有天相,总会逢凶化吉的。”说完就低下头继续打扫。
为了便于称呼,阳南决定一个叫小蓝,另一个叫小黄。
“可、可他已经昏睡了一整天,那个妙手回春的沈大夫都束手无策,看不出任何端倪。”小蓝咬着嘴唇说。
小黄彻底停住动作,她转过身来,眉头紧皱,语气变得严厉了起来:“我们做下人,怎可传播这些让人人心惶惶的话。你先前偷听老爷和大夫的对话,那是老爷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可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到最后隐约带着威吓之意。
小蓝眼眶又泛起泪光,见状小黄语气缓和了些许:“那便最好,阿姊知道你是好意,你也担心少爷,但我们唯一能做的是,是把自己的活干好。”
她警告地看了小蓝一眼:“不该有的念头,就不要再生起来了。“小黄咬重了话中的某些字眼:”我们毕竟是做下人的。”
“嗯……”小蓝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
接下来黄蓝两姐妹便不再对话,默默无言地打扫着屋子。
“阿姊,这刀……”小蓝拿着帕巾站在阳南前,表情有点犹豫不决,“好像有酒味。”
阳南配合似地发出一声她们听不见的干呕。
“我闻闻……”小黄凑了过来,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皱起:“真的有酒味。”
“别动刀,老爷不喜欢任何人碰它。”小黄果断地下了决定:“但此事蹊跷,我们等下去告诉大管家,让他告诉老爷,这中间就不是我们俩能插手的事了。”
小蓝呐呐地应了一声,她的阿姊似乎……真的比她厉害多了……
两人火速收拾了一下,便再次把打开的窗户关了起来,提着变得浑浊的水桶走了。
阳南在她想象中翻了个身,身体上的不适已经好了不少。
按照她们的话来说,府中小少爷得了怪病,昏睡不起,阳南又莫名其妙散发着酒味。
所以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联呢?
啊……不想了,脑袋疼。
反正她也一定是受害者!宿醉已经让她痛不欲生了。
这个小少爷是和她同病相怜的苦命人啊。阳南忍不住对还未谋面的小少爷涌起了一股同情。
可能是头太昏沉的缘故,阳南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发呆的时候,她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她醒来之后,眼皮子仍旧合着,阳南慢慢地回忆着做的梦的内容。
内容在她一醒来之后就开始快速崩塌,在她的记忆里消失,阳南只抓住了一些琐碎的片段。
那是一个少年带着新鲜空气的清亮嗓音。
那一定是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