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亲征乃是举国的大事。
征战多年,郗翰之的名字本就在北方军民间如雷贯耳,如今登基为帝王,仍愿亲自上阵,尚未出发便已令举国上下振奋不已。
临行前夜,刘太后亲手做了碗汤饼与他同食,又将亲手做的皮靴交到他手中,浑浊的眼中饱含热泪,殷殷道:“翰之啊,你已年岁不小了,此去定要爱惜自己,刀剑不长眼,千万别像从前那样拼了。”
“儿子知道,定会爱惜自己,母亲莫担忧。”郗翰之接过母亲亲手做的皮靴,低头抚过缝合处细密坚实的针脚,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年岁渐长,做的靴却还是这般牢靠,宫中绣娘也及不上母亲的手艺。”
刘太后让他试了试大小,见十分贴合,方道:“绣娘们的手艺自然都比我这乡间的老妇好上百倍。可她们的功夫,都用在绣纹样上了,却不知做贴身的衣物鞋袜,牢靠耐磨才是最紧要的。”
说罢,她命宫人将皮靴先送去西殿,冲郗翰之正色道:“翰之,你已近而立,又是天子。这一次平安归来,便择一个温柔贤良的女子作续弦吧。该过去的总要过去,往后,不论你喜爱什么样的女子,我这做母亲的绝不再干涉,可好?”
郗翰之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瞬黯淡,随即状若无事地抬眸,望着太后安慰道:“母亲,此事我心中有数,待战胜归来,会好好思量。”
时至今日,他仍孑然一身,面对母亲的劝说,不曾一口回绝,却也未答应。
刘太后顾念他将出征,亦不敢多劝,只暗叹一声,令他早些回去歇息。
郗翰之略拱手行礼后,便起身离去。
夜色正浓,他缓步在宫中行着,只觉浑身的力气正一点点流逝,直到完全行出太后宫,方至一处垣墙边倚靠住,微微喘着粗气。
一旁跟随的内侍忧心不已,欲上前搀扶:“陛下可要乘肩舆?”
他摇头将人挥退:“无碍,歇片刻便好了。”
内侍遂止步,只立在五步外候着。
郗翰之微闭双眼,半仰着头看了明月片刻,方觉力气恢复了些,重新直起身子,继续前行。
近来他越发觉得自己身体亏空,明明未曾染过恶疾,却一日比一日无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心神精力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抽走。
他数次命太医令诊治,却都只道他身体亏空,需静养滋补,免除忧思。
可他身为天子,滋补尚能做到,静养又如何能够?更何况免忧思。
说到底,如今他勤于政事,每日皆忙碌至深夜方入睡,不过是为了逃避心底那无论如何也消磨不去的悔恨与愧意罢了。
斯人已逝,他再不能为她做什么,追谥也好,入庙也罢,他知晓她都不会在乎。
唯一还有能令她欣慰的,便也只有守好这一片疆土与天下百姓了。
回到西殿,他又秉烛夜读许久,直至困顿不已,方昏然入睡,待第二日清早出征。
……
三月后,幽州边地,渔阳郡。
北府诸将于天子帐中将排兵布阵等一应事宜都商议毕后,方鱼贯散去。
待将士们皆已离去,帐中重新空下来时,郗翰之方疲惫地坐下,单手支撑着闭目养神。
刘澍恩随侍在旁,见状担忧道:“陛下进来操劳过度,明日大战,便是留在军中,遥掌战况亦是无碍的。横竖军中上下都知陛下亲临,已然士气鼓舞,斗志昂扬了。”
先前因种种原因,面对鲜卑人的攻势,北府军一度显出颓败之势。幸好后来自建康传来陛下将亲征的消息,方令众人神魂振奋,重燃斗志,硬是在敌众两倍于我的劣势下,生生抵挡住胡人猛烈的攻击。
直到两月前,陛下领八万援军赶至,更令军中上下一片欢腾,一鼓作气之下,三挫魏军,一下占据上风。
双方交战至今,已是最后阶段,明日一场大战,不出意外,当能将鲜卑人重赶回北地去。
此等情形,陛下便是只坐镇军中,将士们亦绝不会掉以轻心,稍有退缩。
郗翰之满面疲色,闻言却仍是摆手:“不必了,我既已亲自来了,便没有龟缩的道理。”
……
第二日清早,两军对峙,终于主帅一声令下时,随擂动战鼓声拼杀而出。
交战之中,刀光剑影,目不暇接,嘶吼怒喝,绵延不绝。
魏军将士骁勇,战马剽悍,宋军则士气高涨,装备精良。
郗翰之登在高处,俯瞰场中战况,令击鼓者变换鼓声,命将士们变换阵型,推进战车与强弩,近距离伤敌。
北府军素来军纪严明,日常操练中,最擅排布出严丝合缝的阵型,面对再骁勇的胡人军士,只要人数足够,都能将其抵挡在外许久。
魏军新君这两年虽有意习汉家文化,到底也不过知些皮毛,更何况底下更多人仍保留着游牧习俗,不曾改风易俗,面对宋军整齐而无懈可击的排兵布阵,渐渐乱了方寸。
魏军出征已久,数月时间虽也自宋军手中讨到了些许便宜,可与这数月所费之粮草辎重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
魏军主帅薛浩见势不妙,只得下令撤退收兵。
可他到底心有不甘。
攻坚数月,未曾有丰硕成果,若如此狼狈还巢,恐要教人耻笑。
临撤离之际,薛浩不甘心地转头望一眼高台上负手而立的年轻人,已近老迈的身躯忽然迸出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与愤懑。
他忽然一勒缰绳,以鲜卑话冲周遭数人一阵暴喝。
周遭人闻声,纷纷勒马,再口口相传,转瞬之间,便有百余人同时掉转马头,重新冲着宋军阵营奔袭而来。
宋军一见已退之敌首突然掉头,亦不敢掉以轻心,重又摆起阵势,随时迎击。
然这一回,薛浩却并非是想扳回败局。
那百余魏军不顾周遭蜂拥而来的宋军,使出浑身解数,以最后一腔悍勇,集中猛击,护着薛浩在其中,竟硬生生将宋军阵势破除一道口子来!
薛浩单枪匹马,趁势而入。
宋军大骇,忙以更多兵力前来阻挡之。
然薛浩却忽然止步不前,趁着被擒之前,忽地自背后被战袍披盖之处取出一柄轻型弩来。
刘澍恩目力甚好,一眼便辨认出他手中之物,登时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呼道:“快将他捉住,他有弩!”
如今的魏国仍盘踞北方草原,国中物资贫乏,如强弩战车等精锐武器少之又少,是以谁也未曾料到薛浩竟还暗藏一张轻型弩。
弩与弓不同,同等力道,其射程与精准皆数倍于弓箭,如此数百丈的距离,已能直击主帅。
宋军一下反应过来,离得近者纷纷转头朝他扑去,远处主帅身边亦有人竖起盾牌,迅速聚拢过来。
然此时已晚了,薛浩早已将箭准备好,高举起弩,冲着高台上那一处身影扣动扳机。
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破空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自人群头顶掠过,准确无误地射中立于高台,还未曾步下的宋帝郗翰之胸口。
“扑哧”一声,箭镞穿透甲衣,没入温热血肉之中。
这声音隐在戊戍兵戈碰撞与死后怒喝声中,分明极细微,却令几乎所有北府将士们都听到了。
众人懵然不已,眼睁睁望着变故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
薛浩见一击命中,已然得意地猖狂而笑,老态毕现的面目间布满狰狞:“你这小儿,今日退我魏军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我薛浩手下?你们汉人没了君主,我看还如何守得住!”
众人被他这狞笑激得将惊异统统化作怒火,不必将军下令,便提刀蜂拥而上,将他自马上掀翻,割下头颅以泄愤。
可饶是如此,也不能挽回方才那一幕了。
年轻的天子胸口中箭,微微摇晃着,终是未能撑得下去,轰然倒下。
刘澍恩本守在高台之下,此刻直接拨开众人,三两步冲上,扑通跪倒。
他伸手想要去堵住那被箭镞捅出的伤口,让那汩汩流淌的鲜血能稍止歇,却无济于事。
“陛下!陛下千万撑住,军医就要来了!”
魏军大部队已撤出不少距离,留下残余部队亦被宋军一阵愤怒厮杀,杀得片甲不留。
持续数月的大战,到底以宋军获胜而告终。
可大宋的新帝,却倒下了。
郗翰之仰躺着,艰难地侧目望向底下已跪倒一片,哀哭不止的将士们,眼底闪过一阵恍惚。
胸口的钝痛来得格外迟缓,直到此时方渐渐蔓延开来。
他觉得浑身都被紧紧攥住了,体内的精神气力正如沙土一般自指间飞速流逝,身体也渐渐发冷。
他听见跪倒在旁的刘澍恩忍着哽咽,冲底下将士们怒吼:“陛下还在,都哭什么!军医怎还不来!”
他挣扎着摆摆手,冲刘澍恩道:“嘉奉啊,莫为难旁人了,我……怕是不行了……”
“陛下怎能如此说?”
刘澍恩终是没忍住,红着眼眶哽咽出声,以头抢地,恼恨不已。
郗翰之仰面凝望天际,混沌的脑中一时像是解脱了,一时又像是遗恨不已。
他拼了这样多年,自崔大司马过世至今,已整整十五年。
然终是要功败垂成了。
不知为何,他像是对这一日等待已久,仿佛这辈子不论先前如何光辉耀眼,功绩盖世,终是要以失败告终。
他心中一片空茫茫,挣扎着冲一旁哀哭的刘澍恩轻声道:“嘉奉,且替我……向母亲说一声……对不住……”
刘澍恩顿了顿,随即连连磕头,哭着说了什么。
可他已统统听不到了。
冥冥之中,他仿佛看见阿绮自天际缓缓走来,颊边带笑,梨涡浅浅。
可待她行近了,他才发现她那温柔的笑意里,正藏着点点泪意,一滴一滴落在他被利箭刺穿的心间。
他又酸又苦,又麻又痛,可心间狰狞的伤口,却仿佛有了知觉,正慢慢收拢,牵引着他重新走向另一种光景。
……
“郎君?”
耳畔有温柔的轻呼,面上也有轻软的抚触,一下将郗翰之自沉沉梦境中重新拉回。
他猛然睁开双眼,待渐渐恢复清明,这才发现自己已浑身冷汗,而阿绮正紧挨着他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满面忧色。
郗翰之望着完好无损,温润动人的妻子,提着的心骤然放下。
他长舒一口气不待她反应,便一下将她抱进怀里,怎么也不肯放手。
“郎君?”阿绮怔了怔,不知他怎忽然如此,伸手去回抱着他,问,“可是梦魇了?”
她也知他过去常会梦到前尘旧事,只是自二人重归于好后,便不再有过了。
郗翰之将脑袋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目,脑中闪过梦里纷乱的画面。
他未说话,只觉心神仿佛才死过一回,如今重新活过来,便如即将干渴而死的鱼儿重回池中,急需在水中畅快地呼吸游动。
他微侧过头,俯首吻住怀中人,带着濒死后重生的急切与热烈,直到两人都已气喘不已,方渐渐止息。
阿绮面染绯色,双眸湿润,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心中却仍记挂着他地不对劲:“郎君到底怎么了?”
“我梦到后来的事了。”
他嗓音嘶哑,稍整心境,搂着她的双臂微放开些,将方才梦到的事细细说出。
末了,他自嘲轻笑:“人这一辈子,大约命由天定,佛家所说因缘,的确是不错的。那时我没护好你,伤了你,以至于后来被你堂姊一语惊醒时,悔恨不已,未曾好好休整,将北方的一切布置妥当,便急着出兵,这才为后来那一切埋下祸根。”
反观如今,因他想起了前世记忆,不敢对妻子稍有疏忽,尤其当时袁朔兵指建康时,他权衡利弊,顾念着阿绮,主动退兵,反给了手下北府军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后攻占后秦,亦未急着南归,这才有机会为日后打下坚实基础。
他想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阿绮的鬓发,轻声道:“如此想来,你真真是我的福星!上天为了叫我对你好些,这才让我拥有了那段记忆。”
阿绮本还有些担心他,然见他此刻已恢复平日模样,遂放下心来,笑道:“这是自然。郎君这辈子都得对我好,方能有福报。”
郗翰之吃吃笑着,将浑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承受不住,朝后仰倒在宽阔的榻上。
他俯身凑近,二人鼻尖相触,额头相抵,亲密地摩挲。
四目相对,他眸光中忽而盛满直白爱怜。
“阿绮,”他亲了亲她的唇瓣,嗓音透着几分哽咽的喑哑,“我有句话一直未曾对你说过。”
阿绮长睫颤动,静静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泛红。
“我从前从未对旁人动过心,你是第一个,亦是最后一个。我怕我不够好,令你以为夫妻之间的情意不过如此——”
“幸好,上天给了我最仁慈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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