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祭拜(二)

郗翰之将手中已经编好的一个花环戴到女儿发上。

念念高兴地晃晃脑袋,笑出了脸颊边与母亲肖似的两朵浅浅酒窝:“谢谢父亲!”

他将手中另一个稍大些的也交到她手中,指指不远处正起身的阿绮,悄声道:“这一个送给母亲,念念亲手替母亲戴上,好不好?”

念念听话地点头,自他膝上跳下,将花环握在手里,欢快地跑到阿绮面前,仰着脸道:“念念要把花环给母亲戴上。”

阿绮俯身将她抱到怀里,一面走着,一面微微低头,让她替自己将花环戴上。

念念看了又看,只觉不能更好看了,这才满意地放开手,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甜甜道:“戴了父亲的花环,母亲和念念一样好看!”

芳草地上,郗翰之已掩住眸中湿意,起身朝这边行来。

望着母女两个头戴鲜花环,温柔笑着的模样,他觉得心都涨满了,不禁伸出手去,一下把两人都紧紧抱在怀里。

阿绮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了一惊,稍稍退开些,问:“郎君怎么了?”

“没事。”郗翰之拨开她额前碎发,凑近去吻了一下,一手将女儿抱走,另一手则揽住阿绮,促狭笑道,“只是你见你生得美,一下迷了眼。”

阿绮听他突如其来的夸赞,面上一红,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三人行到车边,又同鲁任道别后,方登上回宫。

至宫中时已过傍晚,星月交辉,夜色宜人。

念念白日玩得多了,此刻困顿不已,连路也走不动了,趴在父亲肩头耷拉着脑袋。

郗翰之与阿绮带着她往太后处问候,又一同用过饭。

席间,念念实在困得抬不起头,口中还含了半块饼,脑袋便歪了过去。

太后抱在怀里唤了许久,才哄着她将那口饼咽下。

阿绮见状,便干脆让孩子宿在太后宫中。

夜渐深了,夫妻二人回了西殿,又一同秉烛夜读。

郗翰之近来政事忙碌,今日又出宫了一趟,到此时亦有些疲惫,本还侧身靠在软枕上,手中举着午后未看的奏报,就着烛火仔细浏览,却一个不妨,被困意席卷。

不知是否是因今日去了梅岭,教他又想起旧事,此刻他睡意朦胧中,竟又觉心口隐痛起来,眼前也渐被一层迷雾笼罩住。

周遭景物似有知觉,不过片刻便拨开层层迷雾,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提醒着他,已数年未曾出现的奇异梦境,再度出现了。

……

“陛下可醒了?”

空旷的殿中,传来一声小心翼翼的轻呼。

郗翰之心口仍是隐痛,紧闭的双眸已然睁开,挣扎着自床上起身。

一旁问候的内侍和太医令忙上前将他搀扶起。

他揉着突突跳的眉心,哑着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内侍听出他嗓中干涩,忙倒了温水递上,道:“方才陛下自朝会散后,便要往皇后宫中去,可还未入内,便忽然晕倒了。”

“皇后”二字一出,他便觉浑身一阵僵硬,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

那日他赶到同泰寺时,亲眼见阿绮落下的情景再度自脑中闪过,清清楚楚提醒着他,他的原配夫人,崔氏阿绮,已在去岁三月上巳那日故去了。

如今的皇后,不过是他登基后追谥的“武敬皇后”崔氏。

他力排众议,为她空置皇后宫室,令她入皇家宗庙,享从前历代皇后未曾享过之殊荣。

可无论如何,也再难弥补她生前承受的痛苦,更不能令他心中的愧疚悔恨减轻半分。

至今一年,他只觉她的故去,仿佛将他心中的一部分也一同带走了。

如今坐在西殿的他,已失了魂魄,似个空壳子一般。

他忍下脑中晕眩,擦了擦额上冷汗,欲支撑着下床来,却忽听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内侍尖声唤:“陛下,太后来了。”

“翰之!”太后刘氏一手拄拐,一手扶着宫人,蹒跚着快步入内至床前,满面忧虑,“方才听人说你又晕厥了,可还好?”

一旁的太医令拜道:“陛下忧思过甚,内里亏损,又兼邪火入侵,方至如此,须得放宽心些才好。”

刘太后听罢,不由叹息一声,命太医令下去开方熬药后,既无可奈何,又忧心忡忡,冲郗翰之道:“你这孩子,自你那妇人去后,怎就一蹶不振了?母亲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他坚忍沉稳,进退有度,一心扑在大事上,从不松懈,似什么也无法将他打倒。

可自入建康的那一日起,他便性情大变。

那一日,她这个母亲并不在身后,可后来听旁人提起当时情形,仍觉骇然。

听闻当日崔绮自同泰寺坠亡,他当场口吐心血,晕厥倒地,数个时辰方醒。

醒来后,他先是沉默不言,将自己关在屋中,枯坐了整整一日,随后又如寻常一般出来,收拾朝中残局。

人人都以为他不过悲痛三两日,便又回到从前那个果决干脆,深谋远虑的年轻主公。

可身为母亲,她却隐隐能感觉到,他心里的伤,怕再也好不了了。

果然,到登基那日,他于南郊祭祀行礼毕,便抛下群臣,独自去了梅岭,在崔公墓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直至夜半方归。

一个月后,朝局渐稳,众臣开始劝天子娶妻立后,广纳后宫,以绵延子嗣,早固国本。

可他非但未应允,更力排众议,将早已和离的崔氏追谥为“武敬皇后”,而后宫之中,亦始终未再多一位妃嫔。

如此种种,她身为母亲,哪里还能不懂?

他这儿子,从前看不出,实则心里将崔氏看得极重,当日轻易离她而去,必也后悔莫及。

可后悔又能如何?

故人已去,生者莫追。做母亲的,自然希望孩子能安康长乐,不为往事困扰。

刘太后将内侍宫人都遣至外殿,思量片刻方劝:“翰之,她已去了,再回不来了,各人自有命数,你不必太过自责,该往后看才是。”

郗翰之披衣坐在床边,望着母亲担忧关怀的模样,心中又酸又苦,分明是已近而立的人,却像回到幼年时一般,忽然萎顿下来,将脸缓缓埋入臂弯中。

“母亲,”他嗓音轻而涩然,“我……对不住她。”

刘太后望着他已多年未露出过的脆弱模样,终是叹息一声,如哄幼子一般,轻拍着他后背,低喃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

既已为天子,掌天下之计,便容不得半点因私废公。

那一日颓靡后,郗翰之仍勉力重振精神,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国事之上。

如此,兢兢业业又是半年,好容易将前朝宗王势力一一铲除殆尽,消停了一年有余的北方胡人,终于又有了动静。

先前攻下的后秦以北,盘踞着又一鲜卑拓跋氏所立之魏国,数年来正磨刀霍霍,意图兵指南面。

如今魏国新君继任,正是野心勃勃之时,于一月前,率十万铁骑,欲趁宋帝忙于国中内政之时,出其不意,夺取中州腹地。

鲜卑人生于山川草原,自小与马为伴,个个骑射俱佳,狼性十足,面对南面大片沃土,丝毫不会心慈手软。

强敌来犯,好容易收复失地的汉人自不敢掉以轻心。

镇守边地的北府兵一面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往建康,一面迅速集结迎战。

起初半月,双方尚算旗鼓相当。可北府兵本就在人数上占劣势,而各城池经过近百年的战乱,皆防守脆弱,守城将士多靠山川地势方能险险守住,若鲜卑人不退,以持久战攻之,北府兵决然抵挡不住。

这一切皆是因当年北上时,太过匆忙。

两年前,郗翰之攻下后秦后,为了尽快回江东扳回局势,未曾留下数月时间巩固各地城防,便匆匆南归。

而后这一年多时间里,他虽也有心要以教化与武力并行,巩固北方疆土,可到底因江东纷乱,前朝势力未除而实在腾不出人手来。

一时疏忽,竟给了鲜卑人可趁之机。

前方军情紧急,建康朝廷中登时也跟着紧张起来。

幸而经过近两年的整顿,朝中乱象已得到遏制,如今的数位股肱之臣,除两位乃从前的士族翘楚外,皆是跟随新帝郗翰之多年的亲信旧臣。

愿请缨北上救急者甚众,到底算是颓势之下的好消息。

晋室已亡国,如今的大宋,当不复从前数十年的窝囊与软弱。

新帝郗翰之为振前线军心,力排众议,亲自披挂,率军北上支援。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交代前世结尾,下一章继续,但榜单原因,会等到周三晚上十二点准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