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释然

是夜,宣政殿中,传来宫人哀哭惊呼声——废后苏氏与废帝萧明棠,自缢而亡。

因俱被废,更非皇室血脉,二人死后,皆未得葬皇陵,只如寻常人一般,为宫人收拾尸首,寻城郊荒僻之地下葬。

国中不以国丧礼待之。

国无主君,萧氏宗亲便开始蠢蠢欲动。

一如数十年前,引胡人趁虚而入的那场旷日持久的宗王之乱一般,凡稍有声望的萧氏宗亲,都将目光转向了宫城中的天子宝座,更有数人已早两月前,便开始暗中联络各世家,欲争取其支持。

只是,如今的朝局经这数月的整顿,早已今非昔比。

曾经手握重权的世家朝臣们,皆被郗翰之手中强盛兵权弹压得不敢轻举妄动,面对宗王们的拉拢,虽有人意志松动,可一想起不久前因阻挠朝中改革而被连根拔起,一蹶不振的几位朝臣,又纷纷收敛心神,不敢逾越。

而如今的宗王们,既无兵权,亦无声望,做不到一呼百应,更无那愤而揭竿的勇气,望着这般情势,只得畏缩不前。

一时间,江东又开始流传去岁便曾有过的童谣。

“晋祚尽信昌。”

如今萧明棠已死,晋室国祚大约也要到头了。

群臣亦渐嗅出风向。

起初,由一新得擢拔的寒门臣子上书,请郗翰之代晋称帝,重立新朝。

郗翰之早先已封宋王,身为异姓,本距登基称帝只一步之遥。

众人遂恍然大悟,纷纷跟上,奏请大相公登基立朝。

郗翰之三度推辞,请自萧氏宗亲中择贤明者为帝,直到一月后,宗王纷纷上奏,言己得不配其位,当以宋王为主,此事这才算顺理成章。

八月十四,万事俱备。

郗翰之于南郊设祭坛,携群臣前往,于此祭拜天地,行大礼,登帝位,国号为“宋”,改元“永宁”。

不久,又拜宗庙,尊刘氏为太后,册崔氏为后,长女为会稽公主。

至此,建康宫城被重新整饬,新帝终携眷属入主其中。

待将行囊整饬,宫殿布置妥当,帝后二人却未急着入内。

阿绮挥退随侍宫人,携着郗翰之在偌大的宫廷中信步而行。

这一座皇宫,处处都有幼时的点滴记忆,她眉眼温柔,仔细地回忆着,边行边与他说着。

“这一处,我少时常趁着宫人不察,偷偷跑来,借那树攀上墙垣朝外观望。”

郗翰之循着她目光望去,果见一株已生长多年的粗壮树木立在墙边,借着粗粝枝干攀爬,恰能登上墙头。

他脑中几乎能描摹出当年娇小玲珑的少女趁人不察,偷攀墙头的画面来。

“想不到你也有这般调皮的时候,若咱们念念也同你这般,可要教咱们担心坏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素来柔婉端方,美丽矜贵的妻子,年幼时竟会如此顽皮,难怪偶尔会露出那般任性娇俏的模样来。

阿绮颊边酒窝盈盈,摇头道:“不会,我那时要爬树攀墙,是因父亲不在身边,亦不敢多问太后,何时能见到他,只好到高处悄悄看看太极殿的方向。朝会时那些大臣们皆要穿官袍,我远远看着,便觉得像我父亲。念念不会像我一般。”

已近傍晚,日光由白日的浓烈渐渐昏沉下来。

郗翰之望着妻子怀恋少时的模样,心中柔软,似都化作了水。

他伸手替她将额边随发拢至耳后,摩挲着她耳畔的肌肤,柔声道:“是,念念不会那样。她有你,有我,咱们一起伴在她身边。”

阿绮侧头去看那一道长长的宫墙,眉眼弯弯,仿佛仍是当年那个会偷偷攀爬的女郎:“我家念念若是想攀墙爬树,我亲自教她!”

郗翰之闻言失笑,忍不住揉她绾起的发:“那我必得在旁接着你们两个才好!”

二人想起那样的情形,不由都吃吃笑了。

日头渐沉,远处隐约传来悠悠钟声。

阿绮似有所觉,往宫城西北面望去。

那钟声是自同泰寺传来的。

她静了静,双手握住郗翰之的手掌,抬眸凝望他:“郎君,咱们去同泰寺看看吧。”

“阿绮——”郗翰之闻言,心中一跳,面上笑意收敛,嗓音也有一瞬干涩。

阿绮深吸一口气,只认真地看着他,静待回应。

同泰寺,浮屠塔,是她丧命的牢笼,更是他梦魇的故地。

郗翰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终是沉沉点头。

……

此时行去,正是晚霞灿烂,天高气爽之时。

同泰寺中僧尼们都已做完晚课,听闻新帝携皇后将至,慌忙要来迎。

郗翰之早派了宫人先去,只命僧尼们都回各自住所便可,不必在外迎候,是以二人进去时,正一片空茫。

内侍们也都被屏退在后远远跟着,只二人携手在寺中缓行。

晚风拂过,浮屠四围铃铎清音泠泠,仿佛能使时空交错。

二人眼前同时闪过历历往事,虽心中各有感慨,交握在一起的手却都又紧了紧。

阿绮仰头望着耸入云端,已被暮色遮蔽大半的塔尖,恍惚忆起那困守其中,不见天日的可怖时光,和她自顶上一跃而下时,似痛苦又似解脱的心绪。

一晃又是四年过去,将她囚禁的人,已自缢而亡,而她亦万幸未重蹈覆辙。

如今,是时候跨过这最后一道坎,将过往全部抛却。

她侧头望向郗翰之,轻声道:“郎君,咱们一同上去吧。”

郗翰之微愣,心中隐隐作痛,可见她如此真挚又勇敢的模样,仍是忍下心底异样,点了点头。

二人遂双手交握着,一同进入塔中,一级一级攀爬而上。

九十余丈的浮屠,凡九级,皆以木为材,落成至今,已逾四载。

虽每日都有僧尼打扫养护,平日能入内登顶者,也少之又少,到底也经了数年风吹日晒,脚步踏上那厚重木阶时,已时不时有了“吱嘎”声。

初时,阿绮心中沉重,略微忐忑,无端想着往事,只觉有些慌乱,是以行得格外缓慢,一步一步踏过,仿佛要将过去的痛苦都踩碎在脚底。

然因此塔乃皇家敕造,宽阔雄伟,每以及木阶都宽而陡,行来十分劳累。

她行过五级,方才过半时,便有些气喘吁吁,双腿也酸软不已,只得先靠在一旁稍歇。

郗翰之却体力甚好,与她同行至此,仍旧是面不改色,气息顺畅。

他望着额角已渗出细汗的阿绮,不由上前两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

已是秋日,塔中有凉风自窗外灌入,带起一阵寒意。

他见她气息已渐平复,便站起身来,至她面前背过身去缓缓蹲下,拍拍自己后背,道:“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阿绮才将帕子收起,闻言惊讶不已,望着他宽阔后背,道:“郎君不累吗?往上还有三层呢!我已歇过,不累了,能走的。”

郗翰之却未起身,仍是蹲着,摇头道:“我不累,便是再爬十层也是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上来吧。”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透着凉风的窗:“我知你能走,只是夜里风凉,这塔又高,你若再走出汗来,只怕要着凉的。”

话音落下,恰一阵风自窗外吹来,激得阿绮浑身微颤,只觉一股寒意慢慢渗透进来,可心底却暖融融的。

她站起来,俯下身去趴在他宽阔温暖的肩背上,双臂伸出,紧紧圈在他脖颈上。

郗翰之两手背后,牢掌住她双腿,道了声“抱稳些”,便站起身来,重回木阶边,一步步踏上。

余下三层,他与方才一样,行得不急不缓,沉稳有力,虽身上渐渐热了起来,额角也多了汗珠,呼吸却仍是平顺的。

阿绮将才收起的帕子又取了出来,将脑袋搁在他肩上,替他一点点擦汗。

“郎君心中可有时?这一路上来,似未说什么话。”

她本还心有余悸,未曾留意他的异样,如今平静下来,这才想起自入了这塔,他便始终不大说话,只静静地同她一道走着。

郗翰之脚步顿了顿,随即又一面继续上行,一面偏过头去,以唇啄了下她圈在他颈间的柔荑,道:“我无事。”

“只是我想起梦里见你从这里头跃下,又在这里头待了两年时间……”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喉间似被什么哽住,好半晌,才又哑声道:“我心口有些疼。”

阿绮趴在他肩头,侧过脸去看他,隐隐光线下,竟见他眼角湿润,正闪着晶莹光泽。

她心中一酸,双臂收紧,与他贴得更近,主动凑过去吻了下他的眼角。

零星热泪顺着唇瓣渗入口中,生出咸涩滋味。

他是在为她而感到心痛,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并非她一人默默承受着痛苦。

不知为何,她渐渐释然了,仿佛有某个曾经幽闭的角落,忽然被温暖阳光照亮。

已至塔顶,郗翰之微微屈膝,将她自背上放下。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四面的窗边瞭望建康之景。

“北面而望,是鸡笼山。”她伸手指了指一处已被黑暗笼罩的地方,“白日看去,若天朗气清,还能看到昆明湖一隅。”

说完,她又带着他往南面窗边看:“这里恰对着宫城,自华林园往南,能看到许多。夜里宫中掌灯,景观亦是别具一格。”

……

待二人将四面都看过一遍,阿绮忽觉浑身都松懈了,再没有半点压抑。

她微微笑着拉住郗翰之的手,仰头望着他,像个骄傲的孩子一般,道:“郎君你看,我已不再怕了,那些痛,我也都忘了。”

她抬手去抚他脸颊,认真道:“郎君,过去的事,我已都原谅你了,真的。郎君不必苛责自己,往后,咱们好好过,便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好吗?”

晚霞暗隐,星汉灿烂,泠泠清音,恰如动人唱诵,传遍脚下山河。

郗翰之凝神望着她映着星光的眼眸,搂紧双臂,将她抱在怀中,低低道了声“好”。

实则他这辈子,大约永远都挥不去心底的愧意了。

只是望着她释然轻松的模样,他忽然觉得不必再说出口了。

便让他将愧意深埋心底,让她从此无忧吧。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边结束了,番外还会有几章,更新不定时。

说两句话。

1.非必要时,我几乎不回复各位的评论,但每一条都有认真看,只是有的时候看多了评论会影响写作的进展,所以我选择不回复,在此感谢经常给我评论的几位小可爱们!

2.预收麻烦康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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