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寿春离去,一行人经芍陂后,便到近梁郡时,郗翰之便也已领着人赶到了。
两队人在梁郡驿站相遇时,正是傍晚。
刘夫人听了仆从来说的消息后等不及,忙带着阿绮等一同等在门外,远远冲策马而来的儿子挥手。
郗翰之一马当先,奔至近前,跨马而下,将缰绳交给刘澍恩,同驿城丞略一拱手示意后,便大步行至母亲与妻女处。
刘夫人拄着拐上前去握儿子的手,将他自上到下仔细看了数遍,反复问过,确认他未受伤,只因忙碌和赶路而有些疲乏后,方安下心来。
郗翰之耐心安慰母亲一阵后,见她方才激动的情绪已平复下,这才命人搀扶着她往驿站中去歇息。
崔萱知他与阿绮夫妻二人定有话说,遂也跟着刘夫人一同先走了。
众人散去,郗翰之方转头望向一旁静立的妻女。
分别两月有余,此时再见,他心中大石已去了大半,可对上阿绮柔柔的目光,却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默默将袖口解开些,露出两圈缨绳来。
阿绮垂眸望去,见那两圈缨绳经这两月的摩擦,已有些褪色,原本稍硬的质地也被磨得软了,再不复当初才系上时簇新的模样。
她一下便笑了,本就柔软的目光愈变得如水一般:“郎君当真两月不曾取下吗?”
郗翰之因为奔波忙碌略显疲意的面上浮现笑意,将袖口又拉下,仍将缨绳掩在其中,揽住妻女,道:“自然不曾,便是沐浴盥洗时,也都戴着。”
说罢,他俯身贴近阿绮耳边,低语道:“好容易从你这取来的贴身之物,我哪里舍得取下?”
他孤身在外,抱不到她,只能睹物思人。
阿绮依在他怀里,带着他一同往屋里去,闻言瞥一眼他手腕处,掩唇轻笑,道:“郎君此话,倒像是有些不满?”
郗翰之扶着她肩,又伸另一手去替她一同托着念念,摇头冲念念道:“我哪敢有不满?念念你说是不是?”
说罢,竟似略带委屈似的望着妻子,柔声道:“只是想有件你亲手所制的东西时时带在身边罢了。”
他知道阿绮不擅女红,定不愿替他做香囊、衣物等,忙道:“不必你多劳心费神做别的,便是随手绘个你的像来,给我贴身放着也好。”
阿绮笑眼凝着他,微微点头,可道了声“好”,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凝眉道:“既是我的像,怎郎君不亲手绘?”
郗翰之一愣,随即道:“确该我来替你绘,只我这一手画工着实不佳,须得先好好学一学,否则,兴许连我妻半分神韵美貌也画不出。”
此时二人已进了屋,郗翰之抱过念念亲了亲她粉嘟嘟的圆脸,逗得她笑了,又将她放至一旁设了围栏的软床上,让她好好地坐了下,便开始爬行起来。
念念如今已过了半岁,陆续学会了翻身、坐等,如今正学会了爬,亦要学开口说话。
他将外袍脱下,仔细净过手面,在旁含笑看了会儿女儿,便坐到榻上,与阿绮紧挨在一处。
只是阿绮一心一意都还扑在女儿身上,生怕她磕碰着,正目不转睛盯着床上,半点也不理会他。
他心中无奈,只得伸手去轻捏住她下颚,将她小脸转向自己,靠近以鼻尖与她相触,道:“别太忧心,床周有围栏,床上亦都是软的,念念不会有事。”
说着,他也侧头瞥一眼女儿,继续道:“况且,她乖得很,无事不会哭闹。”
阿绮被他捏着下颚,一时顺着他目光,微微挣开些望过去,见女儿颤巍巍爬行两步,便不小心跌在软垫上,却果然未有哭闹不满,自己挣扎着又继续起来,慢慢往前爬行,这才放下心来。
郗翰之知她眼下满意了,遂又将她脸转回至眼前,俯身去吻她唇角,含糊地继续着方才回屋前的话:“咱们说好,待日后得空,你教我画像,可好?”
他在外多时,面上已冒了青色胡茬,虽也曾修过,却并不仔细,此时又些许又短又硬的,正剐蹭着她面颊上柔腻的肌肤,令她只觉一阵刺痒难耐。
她微偏头躲开,却不料他追得紧,一下贴近,又蹭到了她更敏感的脖颈处,更教她忍不住笑着去推。
“只怕……郎君不知何时才能得空……”
郗翰之自然不肯放开她,双臂梏住她腰际,贴靠过去,将人压下,一面吻一面道:“会得空的,不必多久,待咱们去建康,安定下来便好……”
阿绮被他扰得面染绯色,忙挣扎着伸出一手来,抵住他要靠近的胸膛,指着那头床上仍在练爬行的念念:“郎君,念念还在——”
郗翰之动作顿住,深吸一口气,稍压下浑身躁动,翻身下榻,将阿绮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念念见身边多了母亲,手脚忙利索起来,奋力朝这边爬来。
可才爬到一半,便被父亲抱起,毫不留情地唤来乳母,带着她去了隔壁静室。
屋门阖上,阿绮还想着方才念念被抱走时困惑又无辜的眼神,心中又怜又爱,望向郗翰之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嗔怪。
郗翰之面上笑意加深,又压上前去蹭她肌肤,含糊不清道:“念念爬累了,该去睡了。眼下再没别人了……”
阿绮被他激得肌肤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颗粒,到底也软了下来,只瞪他一眼,便又伸臂轻环住他脖颈。
数度别离,终得重逢,日后,当能长久相依了。
……
两队人相遇后,第二日便一同往建康去了。
梁郡距广陵本就不远,阿绮因想朝中定还有许多事未定下,亦不敢耽误,遂催着行快些,因此未出三日,众人便到了渡江入了建康城。
阿绮等仍住位于城北钟山脚下近昆明湖的那座宅邸中,崔萱本想往菱洲岛的别馆去,被阿绮与刘夫人一同劝着也留在府上借住。
因战后初定,朝中许多事宜悬而未决,郗翰之白日便匆匆去了衙署,待将要紧的公文奏报等都一一阅过,与手下商议批示后,方于夜幕降临后归来。
还是第一日,阿绮与刘夫人等忙着将行囊、屋子都收拾妥当,也算忙碌了整日,到夜里见他回来,也有些疲了。
今夜月色甚好,夫妻两个一处用过饭,又看过孩子后,在院中散步赏月。
汤饼亦小跑在旁,晃着颈间银铃脆响声声。
它前几日因也跟在队伍中跋涉,一下有些不适应,每日被胡娘子抱在马车里有些恹恹的,到这日歇了许久,此时才有了些精神。
阿绮也不敢多喂它小肉干,生怕它水土不服,吃多了反不好。
汤饼也着实没太多力气,小跑着在院里行过一会儿,便由胡娘子带去歇息了。
郗翰之遂命人搬了榻与案来,带着阿绮一同坐在廊下赏月。
已是春意浓时,夜里也不再沁凉。
阿绮来了兴致,叫翠微去温了一壶梅子酒来,又取出套珍藏已久的翠玉酒具来,亲自斟了两杯,欲趁月色对酌。
她本也偶尔爱饮一两杯酒,只是先前总没什么兴致,后来又怀胎生养,也总没机会,今日月色皎洁,天地宁静,恰适合对酌。
郗翰之眸色温柔,含笑望着被皎皎月色笼罩的她,执杯饮一口温酒,待那酸甜中微带熏然的滋味浸润口腔,又伸手将才放下酒壶的阿绮揽到怀里,不待她饮酒,便先将唇凑上去,将方才沾染的酒意渡去。
阿绮一下觉得自己生养过后,酒量也差了许多。
从前她虽也不胜酒力,饮三两杯亦不再话下,而如今,不过被稍沾了他口中酒意,便已觉昏然微熏,眼前像被笼了层迷雾般朦胧恍惚。
“郎君……”
她撇开头去,避过亲吻,浑身软着靠在他胸前,似猫儿一般柔顺。
郗翰之轻笑一声,抚着她后背,又顺手将她发间簪钗取下,待那垂坠乌发落下,便捻在指尖赏玩。
他伸手取过酒杯,凑到她红唇边,望着她双眸水润,迷瞪地启唇就着他的手饮下一口酒液,不由心意微动,放下酒杯,轻捏住她下颚,细细观她酡红面颊。
阿绮脑中有片刻晕眩,努力睁大双眸,瞪着眼前的人,不满道:“郎君要将我灌醉吗?”
郗翰之失笑,俯首抵住她额头,一边吻她鼻尖一边道:“怎要怪我?可是你自己要饮酒的,谁知你这般不善饮。”
二人在榻上抱在一处亲昵了片刻,郗翰之也不敢再让阿绮饮酒,趁她迷糊时,招手唤婢子来将酒都撤下,又给她送来一碗蜜水饮下,才令她渐渐清明。
阿绮自觉羞涩,趴在他胸口迟迟不愿抬头,只闷闷道:“我记得我从前是能喝上三两杯的。”
郗翰之抚了抚她仍滚烫的脸颊,一手在她背后轻拍着哄道:“无妨,大不了往后咱们不喝了,你喜爱梅子的滋味,便只作乌梅饮来就好了。”
阿绮没说话,只心说自己定要趁无人时,再偷偷试上一试。
静了片刻,她思绪回笼,想起了件事,便撑着他胸口起身,道:“郎君接下来,预备如何理这浑如泥潭的朝局?到时我也好应对旁人。”
今日他们到了建康,想来建康各大世家都已知晓,大约明日后日,便陆续会有各家的夫人、女郎等登门拜访,自她这处探一探口风。
她虽已久不在此,却深谙其中门道,此刻便得先知晓郗翰之日后的打算,明日应对时,才能心中有数。
郗翰之自然懂了她的意思,伸手带着她坐直身子,道:“如今世家间的利益牵扯太深,几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互相之间,又各自为政,各谋私利,先前袁朔便是败在此处。是以,这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我大多都不打算擢升任用了。”
阿绮侧目看了他一眼,虽稍觉意外,可转念一想,亦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略一思索目下情况,迟疑道:“到底都是绵延百年的大族,势力深厚,非轻易能撼动,郎君预备如何弹压住他们?到时空出之官职,又如何填补?”
先前袁朔仅是在士族内部有所动作,便令自己积累多年的根基土崩瓦解,而眼下郗翰之所欲为,显然比袁朔有过之而无不及。
郗翰之双手忍不住顺着她腰侧细细摩挲,带出阵阵热意,面色与说出的话语却一派肃然:“世家手中握有权柄,天子,乃至先前的袁朔,之所以弹压不住,便是因手中未握足够的兵权,能震慑之。”
阿绮被他手上动作弄得浑身软了,依在他怀里,想了想道:“郎君是预备这两日将荆州军收入麾下后,再开始动作?”
郗翰之捧住她面颊,俯首过去一下一下地亲,闻言微笑,亲昵地揉捻她发丝,点头道:“不错,我家阿绮聪敏,这些年,我亦暗中派曾诩考差了许多寒门出身,无甚根基,才德出众,却未得提拔者,不久便可启用了。这两日若有人登门,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便拒了,不必多顾虑我。若有人问起,你一概说我自有主张便好。”
他知她这般问,亦是想帮他多多安抚那些士族官员,可他不愿她因此事而委屈自己。
对旁人的无礼百般忍耐的滋味,他尝了多年,而她自小便受人追捧,立于人尖,不该受这样无端的委屈。
“还有先前你同我所说的同泰寺之事……待兵权收拢,我自会动作。”
阿绮有一瞬怔愣。
他又想起崔家,道:“不过,崔家,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其声望尊荣。你堂兄虽不堪用,担个闲职亦并无不可。还有你堂姊,你二人感情这样好,若你希望,到时也可将孙使君再召回建康来任职。”
阿绮心中一暖,主动与他亲近,笑得眉眼弯弯:“多谢郎君,明日我同阿秭商量一番。只是,阿秭亦是不喜以权谋私的,郎君若有难处,实不必如此。”
郗翰之未再多说,只将她抱在怀里往屋里去。
不论她是否接受,崔氏的尊荣,他都要尽力保全。
……
自第二日起,果然如二人所料,城中不少官家夫人与女郎皆闻风而动,陆续往郗翰之府中投拜帖。
经先前的一番试探,众人已渐知晓郗翰之当是油盐不进的,唯有自他那位听闻颇受爱重的夫人处下手。
况且,崔绮本出身世家,从前亦有不少故交,当更好说话些。
然面对纷至沓来的拜帖,阿绮先未理会,只先同崔萱商议。
崔萱与她同来建康,本就是恐她因兄长崔淮而左右为难,此时听了她的话,已然心中有数,道:“兄长那处,先前我已给他去过信,劝他莫要太过贪心,乱局之中,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他未回信,但想来因袁氏之事,也已有所触动。过两日我再去劝一劝,应当便无事了。”
阿绮听罢,又想起孙宽,问:“那到时将孙使君召回建康附近任职之事,阿秭以为如何?”
崔萱先未答话,思来想去许久,方摇头道:“此事暂不必了,宁州虽远,我这两年却似是住惯了,夫君在那里为使君,亦已心满意足,我们夫妇两个都不求富贵与权势,只安稳度日便好,宁州最是适合。”
阿绮怔了怔,仔细望着崔萱,生怕阿秭是为了不教兄长见孙宽境遇更好而生出不满,反令她为难,才不愿回来。
“阿秭,此事你不必替我与夫君考虑,只想你与孙使君之心意便好。”
崔萱知她的担心,遂坦诚地望着她,道:“阿绮,我不瞒你,我的确不愿令你与郗相国为难,可这亦是遂了我与夫君的心愿。我方才所说并非虚言,我与夫君,早已想过日后的生活,宁州虽远,却风物宜人,我们二人,还有长生都觉甚好。你实在不必担心。”
阿绮望着她真挚的模样,眼眶微红,闷声道:“可那样我会想阿秭的。”
崔萱望着妹妹这泪眼汪汪的可怜模样,仿佛一下回到了年少的时候,不由笑着去摸摸她眼角,柔声安慰道:“都做母亲了,怎还这样孩子气?你若想我,只管给我来信便是,路途虽远,我也会每年回来看你。”
阿绮巴巴地望着堂姊,讷讷点头,像儿时一般伸手去抱她,闷声道:“那阿秭日后在宁州,定要好好的,不但要待夫君与儿女好,更要待自己好。”
崔萱揉揉她发,眉眼间全是想起少年往事的怀恋:“知道了,我定会好好的,阿绮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