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封王

虽袁朔下令不得在军中随意议论沅陵遭袭之事,可短短两日,消息还是在军中不胫而走。

先前因烈性风寒一事,军中已被流言击得人心惶惶,此时连从不问汉人之事的僚人都牵扯其中,更引士卒们忧虑不安。

接连十多日,北府兵未发起大规模进攻,只时不时以出其不意之势突然进攻,待其一反击,便立刻退守。

几番来回,袁军已疲惫不堪,每每追至对岸,望着近在咫尺的北府兵,本可尽全力拼杀一番,领头的先锋都因士气不足,犹豫不决而错失机会,只得重回己方阵营。

这十多日里,北府兵看似都停驻江边营中,实则趁着数次突袭,正暗中收了沿岸渔民的小舟,将两万人扮作寻常百姓,随身兵器则绑于船底,分批渡江,再悄悄汇合。

恰因连日阴雨,江上雾霭沉沉,视线受阻,即便袁军日夜瞭望,亦未曾发现异常。

双方对垒数次,各自主帅仍都留营中,保留着最后的实力。

袁军虽然气势低迷,将士孱弱,可其所拥之水军配备,却是江东最精良者,时疫之前,更常在昆明湖中操练,若果真沉着应战,不见得会轻易落败。

郗翰之心中清楚,于是暗中命人渡江时慎之又慎。

袁朔亦不敢松懈,命手中舟楫战舰沿江列阵,倾注兵力,背水一战。

决战在即,两军终于全力相遇。

两岸江边各以圆木筑高台,上悬战旗,列战鼓,主帅登台俯观,旁有士卒捧槌,随时擂鼓传令。

宽阔江面上,亦停满战船,分列阵型,船上士卒手持兵器,个个严阵以待,不敢松懈。

尤其北岸的北府军中,因为大批兵卒已暗中南渡,悄悄绕行至袁军后方,是以凡留下的士兵都站至甲板上,船舱内则多灌许多江水,令船身下沉,以防对方看出端倪。

郗翰之与袁朔二人皆立高台,隔着数百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上天仿佛有所感应,连日阴霾一扫而空,今日的江面天明云净,一眼能望出甚远。

随着两岸一声令下,战鼓擂动,列于水中的数十艘战船闻声而动,以阵型往江中冲击对垒。

一时间,浩荡波涛声卷着拼杀撞击声与嘶吼呐喊声,于广阔江上盘桓不休。

几番对阵下,短兵相接,北府军行事保守,皆以防为主,倒让袁军看出端倪,不断挺进。

一时间,双方竟也未现悬殊战局,反似旗鼓相当。

袁军中,将士们似乎渐渐看到了希望,越发卖力奋勇。

便在此时,立在高台上的郗翰之极目远眺。

只见对岸军营外围,忽而有一支鸣镝破空而上,紧接着,又有四五支鸣镝同时射入高空。

那声音早被江上震天的声响淹没,无人听见。

郗翰之远望那数支箭,唇边终于掠过一阵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俯瞰江中情况,冲身边士卒挥手示意。那人心领神会,忽然变换鼓令。

随之而来,便是高台下数十个战鼓同时整齐敲击,将军令传递而出。

北府军中,驻守岸上者迅速反应,齐齐张弓搭箭,将数十鸣镝射向空中。

袁朔立在高台上,见状心中一紧,下意识回身看去。

只见身后军营中,仿佛收到了统一的指令,不出片刻,便猝然燃起熊熊烈火!

火势迅速蔓延,营中留守者匆忙策马而来,高声疾呼:“大相公,北府军不知何时潜入营中,眼下营中起火,粮草——恐要毁大半!”

周遭众人皆听到了,纷纷一惊,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压迫感。

“北府兵——什么时候渡的江!”

“粮草若毁,接下来还如何迎战!”

“定是前两日阴雨,他们使了龌龊伎俩!”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啊!”

有人冲袁朔拱手急道:“大相公,此时宜撤军,调集人手,全力灭火,保下余粮!”

亦有人闻声讥讽:“此时撤兵,岂不是直接让北府兵渡江,攻去建康了?”

那人不甘示弱:“否则如何?余粮不足,又能坚持几日?抑或是尔等愿将家中存粮尽数捐出,以解燃眉之急?我记得你王氏族中在广陵就有私库存粮,据闻其中所见之鼠,肥硕可比官仓更甚,想来给我军中数万将士吃上一两顿总是够的。”

“你!”方才那讥讽之人忽而语塞,面红耳赤瞪过去,“哼,你自己族中何不捐出一些?我王氏在广陵有私库,你们族中便没了吗?”

此言一出,数人竟隐隐有争执不下的态势,似谁也不愿让步。

袁朔俯望眼前情形,忽觉一阵可笑。

不堪用,当真是不堪用。

他沉默地侧目,望向江面上之情景。

将士们此时也已注意到案上火光,好容易提起的士气瞬间又被扑灭,紧接着便开始自乱阵脚,连战鼓军令都听不入耳,排布出的阵型一下便乱了,豁开个空子令北府兵一下钻入,紧接着,颓势便蔓延开来。

他心口一阵绞痛,不由伸手捂住,隔江望向对岸那道挺拔镇定,胸有成竹的身影。

十年经营,付之东流,他终是要败落了。

“使君自问,这些年来,追逐天下,为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民族尊严吗?还是仅仅只为争权夺利,享受至高之荣耀?”

“若是后者,则与宫城中的太子与天子,又有何不同?”

“宫城中那个位置,凡士族皆可图谋,若没有建立举世瞩目之伟业,即使暂时得了权势,往后又如何守得住?”

那日夜里在帐中,阿绮铿锵的话语忽然在他耳畔回响。

他为何而起事?

当年,父亲惨被害死,还落下恶名,他尚年少,却在心中暗暗发誓,日后要为袁氏正名,要为父亲报仇,要成为士族之最。

说到底,他的确是为了争权夺利,为了享受荣耀。

以至于他忘了,多年来跟随在他身边时时追捧者,也多是为自己,为家族谋利者……

心口绞痛越发剧烈,他面色渐白,强忍着立在高台之上,冲一旁传令的士卒道:“退兵。”

“大相公……”那执槌兵卒猛然愣住,瞪大眼望过去,却见他苍白面上,已多了几分决绝之色。

那兵卒见状,不再犹豫,肃了脸色,举起红槌,在巨大战鼓上擂动出撤兵的号令。

余下战鼓纷纷跟上,厚重鼓点声响彻江上,激荡不已,似重重敲在袁朔胸口。

他强忍着喉间腥甜之意,立在高处,于将士们错愕又颓靡的注视下,摇摇欲坠。

“大相公!”

底下声声惊呼传来,他只作未闻,眦目望向对岸,隔着数百丈的距离,隔着奔腾江涛,隔着厮杀怒吼,也不顾那人是否能听到,提气高呼:“郗鉴安,盼你——重振朝纲!”

说罢,他似已耗尽毕生气力,立在高台上,再支撑不住,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颓然倒地。

主帅轰然倒下,便如千里之堤,溃然垮塌,再没什么能阻挡北府军的脚步。

……

二月初,北府兵终于入建康。

便如一年前袁朔大肆进入建康一般,仍是天子的萧明棠亲自携朝臣来迎,那些曾高高在上的士族们,终是以前所未有的谦卑之姿,对着这个寒门出身的武将弯下腰来。

萧明棠又下旨意,将郗翰之才得封的国公爵升为王爵,增十郡食邑,受九锡殊礼,使其成为有晋一朝以来,第一位受封的异姓王。

非但如此,郗翰之更领大相国、总百揆、扬州刺史等职,总领朝政大事。

一时间,他的风头竟已比先前的袁朔更盛,朝中尚存的朝臣们纷纷动了心思,欲来试探这位年轻的权臣究竟如何打算。

毕竟晋室靠世家支持立国,不论何人掌权,总要倚重几家势力。这位新晋权臣身后除妻族崔氏外,再无倚仗,若此时能得其刮目相待,自是大有裨益。

然面对众人的殷切与试探,郗翰之却一概不理,就连战战兢兢,生怕被废的萧明棠,他也不过见了一回,便匆匆离去。

一来,眼下的局面,他早有打算。

二来,他须得亲自回去,将妻女和母亲接来建康。

……

消息传至寿春时,恰是二月初六,与之同来的,还有自荆州退兵过来的孙宽。

郗翰之亲笔写了家信回来,将先前情况道明,又将建康情形略说了,最后写道,要亲自回来,接一家人同回建康去。

其中喜悦激荡之意,便是隔着缣帛墨迹,阿绮也仿佛能感受到。

如今北方已下,国中战乱亦平,往后,是否就要迎来百年未现的统一之世?

她心中亦渐渐升起几分激动感慨,乃至滋味复杂的惆怅。

这四十余年里,无数百姓与将士因战乱而死,其中既有如父亲一般,心怀高远之志,却最终抱憾而终者,亦有如袁朔一般,野心勃勃,欲一展抱负者。

如今终被郗翰之一一做到了。

刘夫人看过信,亦是百感交集,深深吸了口气,竟喜极而泣。

“我的儿——我这辈子,能有今日,真是足了……”

此时崔萱也才领孙宽同来问候,孙宽闻之,笑道:“当日我便料鉴安非池中之物,定能成一番大事业,如今果然做到了,连老天亦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刘夫人忙将面上泪痕擦尽,笑道:“教你们看笑话了,我这老婆子,到时还要去建康,听闻那里遍地王侯贵人的,我恐怕还要教别人笑话,给翰之添麻烦……”

阿绮知她心中没底,未到过那样的地方,忙笑着安慰道:“母亲莫怕,凡事有我在,便是看在郎君的面上,也无人敢笑话母亲。”

刘夫人稍放心了些。

众人在屋里略说了阵话,因难得喜事,刘夫人便命厨房做了些酒菜,聚在一处用了,府中仆妇们亦都得了赏。

夜里婆媳二人在一处商议,因记挂郗翰之如今才入朝中,定有十分忙碌,他虽说要亲自回来接她们,可她们亦不能只在此坐等。

二人遂决定,接下来两三日便将行囊收拾着,到时先带上些,直接往建康去,余下的,再留下些人继续整理便好。

第二日崔萱知晓后,思来想去,亦决定陪阿绮一道往建康去一趟。

到底亦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且她心中还隐隐担心她那兄长,恐要给阿绮添麻烦。

孙宽因久离宁州,此刻已不该在外继续逗留,遂决定留下些人护送妻子往建康去,自己则领着人先回宁州。

三日后,阿绮带着念念,崔萱带着长生,与刘夫人一同启程,往建康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应该最近要完结了。感谢在2020-06-2921:58:35~2020-06-3021:3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子momo10瓶;粟粟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