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东风

冬日将去,春日已近。眼看已是年底,离往建康去的日子也不远了。

京口附近传来消息,时疫肆虐已过,染病者已自从前的十之六七,减作十之一二,那十之一二,也皆是将痊愈者。

然疫过幸存之将士,已仅是先前的大半,且这大半的人,个个都因此虚弱颓萎,战力大大下降。

此事于郗翰之而言,实是天赐良机,如今万事俱备,连讨伐袁朔的檄文都已拟好,只欠东风。

那最后一阵东风,该由孙宽带来。

岁末之时,期盼已久的阿绮终于接到消息,堂姐崔萱与夫君孙宽就要到寿春了。

前一日,阿绮便高兴得连连张罗着替堂姐收拾屋子,准备吃食等,到第二日,虽是阴雨绵绵的日子,她仍坚持与郗翰之二人亲自去迎。

刘夫人见是阿绮的亲人要来,孙宽又是要助儿子一臂之力的,亦打算一同前去,被阿绮与郗翰之以天寒地冻,她腿脚不便,不必同行为由,劝住留在家中。

冬雨之下,道路泥泞湿滑,有几处更积了些碎冰,马车行过时,须得格外小心翼翼。

郗翰之未骑马,与妻女一同坐在马车中。

他还一直惦记着阿绮的体寒之症,出行前便令婢子在车中铺了两层烘热的绒毯,又置了两三个烧尽后还温着的暖炉,待母女二个一同上了车,更是将车帘严严实实压紧,免得透进风来。

阿绮今日被戚娘逼着穿了件厚厚的大氅,抱着念念时能将她也裹在里面,好容易上了马车,脱去氅衣,又被车中暖意焐得双颊绯红。

就连念念也热得在襁褓中直挥舞手脚,眼巴巴望着母亲,时不时啼哭一声,想教母亲替她将衣物解开些。

阿绮一手托着女儿后背,由郗翰之帮着将念念身上厚厚的小棉服脱下,只余一件薄薄的单衣,这才教女儿好受些。

这一番折腾下来,本就面色绯红的阿绮,额角已有了一层细汗,连双唇也愈发嫣红润泽了。

她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取帕子擦汗,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不由嗔怪地觑了郗翰之一眼,道:“这马车中也忒热了些,郎君如今倒同戚娘她们一条心了。”

话虽如此,她语气中却不见得有多少责怪埋怨的意思,听在郗翰之耳中,反而多了几分鲜活的娇气。

这才是原本的她,高贵娇矜,温柔又不失小性。

他面上不由扬起纵容的笑,将她手上的帕子抽出,亲自凑近去替她擦汗,可出口的话却一点也没有松动:“我们皆是为了你好,夏日都不能贪凉,更何况冬日?”

实则他坐在这马车中,只会比她更热。可他始终记着她自小体寒,又不喜吃药,来月事时,也偶尔痛得发虚汗,于这些细节上,自不能疏忽。

阿绮眼巴巴望着他,絮絮嘀咕道:“可医家都说了,我产后养得好,早将从前留下的病根也一同去了,不必再如此紧张。”

女子生产,便如新生一般,有些人因未养好,有了亏损,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会变得虚弱,但若养好了,便如阿绮一般,能将从前多年的病根也一同带走。

郗翰之恐自己禁不住她这幅娇态,努力沉下脸,佯怒道:“不可掉以轻心,病能去,自然也能再回来,你若不当心,到时有的你好受。”

阿绮自知理亏,只抿着红唇斜睨他一眼,别开眼不再说话。

郗翰之被她那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眸望得心软了半边,哪里还撑得住,不过一瞬便靠了过去,拿着帕子细心地替她将颈边的薄汗也擦去,又伸手将她领口衣襟解开些,露出底下柔腻的肌肤。

“如此可好些了?”

这回却换他眼巴巴地望着阿绮。

阿绮瞥他一眼,轻哼一声,仍是不答话。

郗翰之笑着又靠近些,轻扯她衣襟,让那一片肌肤袒露更多,道:“我家阿绮娇得很,我哪舍得焐坏了?”

说着,他垂眸冲女儿道:“念念,你瞧瞧你母亲,可比你还娇气些呢。”

念念睁着圆眼望着含笑的父亲,竟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手,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反驳。

阿绮瞪眼望着这一对父女,本就绯红的面愈发鲜艳欲滴,连脖颈下袒露的那片肌肤也染上潮红。

她忍不住哼了声,又扭过头去。

郗翰之本就浑身热意难消,此刻见她如此模样,已有些忍不住,长臂伸出,桎梏着那纤细腰肢将人拉近,又以手掌微遮住女儿的眼神,俯首便吻上那片红潮。

阿绮一手抱着女儿也不敢挣扎,更怕吓着女儿,亦不能出声,只咬着唇以另一手去推他。

郗翰之也知是在外头,不能放肆,稍吻了片刻,便乖乖不动,只将母女两个都环在怀里,冲已软了半边的妻子亲昵地问:“娇气些,任性些,不好吗?”

阿绮轻喘着气,闻言纤手轻捶了下他坚实的臂膀,嗔道:“我若娇气任性,郎君怕便要厌弃我了。”

郗翰之却捉了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那细嫩的数个指尖,一本正经道:“我不敢厌弃你的。从前你为了我也好,为了大局也罢,行事总是小心翼翼的,我知那并非你本性。那时我愚钝,未曾体察,实则定有许多事令你受了委屈。如今,你在我身边,我纵着你,你娇气一些,任性一些,又有何妨?”

阿绮怔怔望着他,心口渐渐泛起一阵又酸又甜的滋味,连眼眶也渐渐湿了。

却见郗翰之笑着垂下头去,在念念额上也轻轻吻了下,柔声道:“我家念念也是一样的,父亲纵着你与母亲,定教你们从此自在无忧。”

念念见父母又一同望着自己,小眼神困惑不已,也不知她是否听懂了什么,竟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也不待父母反应,笑意还未收起,圆溜溜的眼便困顿地闭起。

阿绮望着女儿连笑都来不及笑完,便贪睡过去的可爱模样,不由跟着失笑,轻手轻脚将她衣物重又裹好,一下一下轻轻晃着。

郗翰之遂掀开车帘,悄声吩咐再行慢些,随即将阿绮再搂紧些,另一手替她托住女儿,示意她也靠在他肩上歇一歇。

马车中复归宁静。

半个多时辰后,方至城门处。

郗翰之命停在道边,又歇了一阵,恰在念念才睡醒时,仆从便道:“孙使君与崔夫人已到了。”

阿绮一下便笑开了,抱着念念便要下车去。

然才踏出半步,便被郗翰之拉住,重新坐回他身边。

他责备地望着她,取过方才被她解下的大氅,重新替她披上,仔细笼好,又将女儿也一同裹住,才放她下车。

恰好孙宽已领着一行数十人行到近前,崔萱也才抱着儿子长生下了车来。

因儿子是早产,出生时又差点难产,崔萱与孙宽爱子心切,便给孩子起名长生,如今已一岁有余,孩子虽偶尔会染些风寒之类的小疾,到底也算康健。

一岁多的孩子已会走了,见已下了车,便自母亲怀里挣了挣下地来。

崔萱遂将他放下,牵着他手往阿绮处来。

姐妹二人久别重逢,自是喜不自胜,各自问候毕,崔萱便忍不住要抱念念:“小女娃生得真好,粉粉嫩嫩,倒有你小时候的模样,等日后大了,定是一样的美。”

念念乖得很,一点也不怕生,被陌生的崔萱抱在怀里,不哭不闹,还冲她甜甜地笑,着实令人怜爱不已。

长生本蹬着两条小短腿在母亲身边跑动,此刻见母亲抱了个还在襁褓的小女娃,忙奔过去揪着母亲的衣摆:“母亲,长生也想看看妹妹!”

崔萱摸摸他脑袋,笑着问:“长生要看妹妹,得先同姨丈和姨母问安才好。可还记得父亲先前教的,如何同长辈行礼?”

长生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迟疑地点头。

孙宽方才已同郗翰之略说了两句话,此刻见状,又蹲下|身去,平视着儿子,耐心同他道:“这是姨丈,那一位是姨母,多亏了姨丈和姨母,你母亲才能好好地将你生下来。长生,咱们该同姨丈和姨母道谢。”

长生尚小,不懂父亲话中的意思,却也听出了其中的认真,不由也肃着一张小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冲郗翰之与阿绮二人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道:“长生要给姨丈和姨母道谢。”

“好孩子。”阿绮忍不住笑开,弯下腰将他抱起来,带着他看念念,“这是妹妹,妹妹现在还不会说话,不能叫兄长。”

长生看着襁褓里的小女娃,伸手去握握她的小肉手,引得念念又笑了:“母亲说,长生小的时候也不会说话,长生可以教妹妹说话。”

阿绮越看他越觉可爱,想起当日那个小小的孩子已这样大了,心中感慨,道:“那长生在姨母家多住些时日,和姨母一同教妹妹说话,好不好?”

长生认真地点头,又引得众人一阵轻笑。

郗翰之在旁看着阿绮抱着个小郎君的模样,心中有一瞬也想再生个小男娃,可一想到她临盆那日的痛苦,又赶紧将这想法压下。

一行人稍说了两句,便往回去。

郗翰之与孙宽二人骑马,屏退左右,远远地跟在最后,商议着军中之事。

阿绮与崔萱两个则带着孩子同坐马车中。

长生正逗念念玩,崔萱则含笑细细打量阿绮,直将她看得面红耳赤,不明所以地问:“阿秭一直看我作甚?”

崔萱掩唇轻笑:“我看你,上一回见我时,还说要同夫君和离,再见时,竟已好得蜜里调油似的了!”

阿绮被她说得越发脸红,想着这一年来的种种变化,道:“实则我也不知怎会变到如今这般,甚至也不知我这样到底对不对,可——我总想试试。”

雨天路滑,回去还有许久,她遂将这一年来的事与崔萱絮絮说了。

崔萱听罢,亦感慨不已,望着两个孩子,道:“这样的事,谁也说不准。便是我,到今日也不能全然说同夫君成婚后,绝不会有意外。可若教日后的我来看今日,别的不敢保证,却绝不会后悔。”

阿绮想了想,将心中的纷乱扫空,点头道:“阿秭说得不错,我今日既选择同郎君一道过下去,便该好好过,日后不论发生什么,不后悔便是。”

数人回去后,一同拜过刘夫人,阿绮与崔萱带着两个孩子留下与之一同用饭,郗翰之与孙宽则直接赶往军营中,召众将一同商议。

如今孙宽这阵东风已到,三日后,便能往建康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