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相伴

夜里,二人一同去哄过念念后,便又回屋,同坐案边灯下。

郗翰之翻看着驻守北方各地军中才送来的奏报,又时不时提笔写下几句回复,再往一旁铺开的舆图上做下标记。

阿绮则一手执笔,垂着头挺着背细细地描花样。

她虽不擅女红,书画却是极好的,描出的花样精致秀美,栩栩如生。

刘夫人总想亲手替孙女做两件精致繁复些的衣裳,奈何她针脚功夫虽好,却不大会画那些花样。

阿绮知晓后,便亲自提笔来画,待画好了,再交刘夫人绣上。

她画得极仔细,一笔一画都流畅自然,婉约灵动。

郗翰之将公务皆理完后,也未出声,只微微后仰,靠在两个软枕上,单肘支撑着出神地望着她。

阿绮毫无察觉,仍微垂螓首,凝神描摹,直至灯台上红烛闪动,发出轻微的“哔剥”爆裂声,她才抬眸看了一眼。

这一看,却一下撞入一双含笑的漆黑眼眸中。

她微微一怔,随即双颊便红了,斜睨他一眼,温声嘟囔:“郎君看着我作甚?”

郗翰之见她如此娇态,与先前的冷若冰霜已有了天壤之别,心中愈发甜蜜,然又恐她羞恼,忙收敛目光,落到她眼前的花样子上,问:“这是给念念做衣裳用的吗?”

阿绮搁下笔等墨迹干,点头道:“不错,我绣工不好,做不了那样精巧的东西,只能画些样子,交母亲去做。”

郗翰之这回却奇了,挑眉道:“我记得你先前呈给母亲的那些衣物都甚华美,针脚细密,绣纹繁复。”

话音落下,阿绮面颊更红了,轻咬了咬下唇,觑他一眼,低声道:“那都是阿姊替我做的。”

说来也怪,她生在世家,论书画礼仪,样样都是好的,偏女红这一样,总有些不得要领。

郗翰之知她羞怯,也不多玩笑,只心底暗笑着,怜爱地伸手去搂她,道:“说起你阿秭,数日前我还曾收到了孙使君的信。届时我往建康去时,他会领三万人攻沅陵,助我一臂之力。”

沅陵位于荆州,而荆州则是袁朔发迹之处,可谓其身后最大的倚仗,若孙宽能出手,不必大军压境,只需令荆州生乱,便已能令袁军分心。

阿绮眼神一亮,道:“想来是先前郎君在宁州时,曾帮过僚人们,才能得此助益。”

宁州虽广,却鲜少参与江东腹地的争斗。比起争权夺利,僚人们更愿意圈地安居,不问外事。若没有那些僚人首领们的首肯,孙宽即便身为宁州刺史,恐怕也难调动那三万人马。

郗翰之亦想起去岁在宁州所历之事,渐渐生出几分感慨:“细算来,我当感谢阿绮才是。若非是你,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那里。”

实则他亦十分感谢崔萱。

前世的梦境中,便是崔萱将他延至广济寺中,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如利剑般戳开血淋淋的真相。

只是那些痛苦的过去,他实在不愿她再想起,是以话到嘴边,又堪堪收住。

阿绮自他怀中退开,取了把银剪轻挑灯芯,闻言想起先前写去宁州的信,心中一喜:“孙使君既要来,定会将阿姊也一同送来,她说过,过一阵会来瞧我。”

郗翰之不满怀中的人离远了,又凑上前去,伸手把她扯回来,梏着她的腰际,将她衣襟扯开些,一边亲昵一边含糊道:“那样最好,不但你能有个伴,念念也能有伴……你们姐妹两个在一处,我与孙使君也可少些担忧……”

阿绮起先听了还认真地思索,可因他动作越发揪扯不休,她的思绪也跟着瘫软如水。

成婚数年,连女儿也已出生的二人,直至今日,方体会到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柔情蜜意。

……

接下来半月时间,郗翰之安心留在寿春,陪伴母亲和妻女。

初时,北方每日都有数封奏报快马传来。冬日农闲,草木凋蔽,魏、凉二国有数地存粮告罄,时常有尚保留游牧习性的数千骑兵侵犯边境,掳掠粮食人口。

幸好自攻下后秦后,郗翰之便命各边地城池加紧修筑城防,经数月修缮,各地城防坚固,又加紧造了不少□□,这才挡住了胡人的数次进犯。

而京口和建康的形势,亦每隔三日便有信传来。

因袁军中风寒蔓延甚快,已有数百人因此而亡。为替将士们医治,如今军中急缺专治风寒的几味药材,一时连带着京口、建康乃至会稽等地的药材都紧缺起来。

时贵族世家中,多拥田产庄园无数,如药材等,也皆由自家庄园所产。若是往常,此时当有不少世家愿将家中存货低价售与朝廷以救市,可因着先前的争斗,如今世家间对袁朔颇多不满,自不会在此时慷慨解囊。

袁朔无奈,只得自袁氏族中入手,同时又派人往南北各处再紧急调配。

郗翰之看准时机,命手下曾诩往建康与三吴腹地安插人手,暗中放出风声,言袁朔逆天而为,此番京口军中之疫,便是其遭上天降罪所致。

捕风捉影之事,天下太平时自无人相信,可在这等微妙之时,却一下被有心人听进心中去了。

原本就对袁朔有所不满的士族们听说了如此传言,竟纷纷暗中倒戈,其中甚至有人私下给郗翰之赠礼送信,以试探其态度。

郗翰之早料到此结果,只将这些来信赠礼者一一记下,至于信件,则皆搁置一边,金银赠礼亦原封不动地送回。

他亦不过是试探建康情况罢了,那些已暗中动摇的,日后便能轻易拿下,此刻记下了,到时部署时便能心中有数。

他出身寒门,早已看不下去如今朝局被士族们把持,人人只为自己,为家族谋私利,却不思百姓安危,不顾家国尊严,如此情形,若他有朝一日真能掌权,又如何会再听之任之?

袁朔之错,便在于仍将希望寄托与早已腐坏的士族们身上。

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只是其中一封来信,他却不得不留下斟酌一番。

原因无他,那人是阿绮的堂兄,侍中崔淮。

崔淮因顶着崔姓,借其叔父崔恪峤之名,在此次诸多士族起落翻覆间,岿然不动。

可是他为人刚愎,在仕途上颇有野心,却又无甚才用,在袁朔手下亦不得重用。想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惦记着有堂妹阿绮在,到底是结了亲的,这才写了信来。

郗翰之记得当年在建康时,崔淮因亲妹妹崔萱的婚事对阿绮生出不满,其夫人更曾当着阿绮的面出言不逊,他们夫妇离开时,崔淮也置若罔闻,未见任何不舍,甚至不许崔萱亲自相送。

如此看来,阿绮与这位堂兄看来并不亲厚。

可饶是如此,他这个作夫君的,也不敢擅作主张。

思量片刻,他终是未将那封信留在一堆缣帛之间,而是叠好收入怀中,一同带着回了府。

……

夜里,待陪着念念玩一会儿,将其哄睡了,又带着汤饼在院中走了两圈,二人方一起回隔壁寝房中。

如今郗翰之也不单独往书房去了,每日在府中时若还需处理公务,也会留在寝房中与阿绮在一处。

阿绮夜里有时读书,有时也会提笔写字作画,二人时常一起伏案,气氛总是静谧而和谐。

今日恰好并无公务,待二人梳洗过后,一同靠到榻上,郗翰之便将袖中的信取出,交至阿绮手中:“你堂兄给我来了信,我想这是你的亲族,不论从前有过什么不愉,总得教你看一看。”

阿绮正坐在妆奁前,才往发上抹了层薄薄的桂花油,此刻秀发垂坠,光泽柔顺,幽香宜人,令郗翰之心中一动,不由便掬起眼前一捧乌发,凑近鼻尖轻嗅。

阿绮听到堂兄的名字,眉心便微微凝起,倏然想起离开建康前的那一段不快。

整整三年不曾往来,偏在此时来信,其意图并不难猜。

先前阿秭在信中也曾提过,堂兄鲜少往宁州去信,阿秭生子时,亦未见其去信道喜,更别提给孩子的赠礼。

阿绮接过那信迅速浏览一遍,果然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崔淮信中未言有什么事,只如寻常问候一般,可其中攀附讨好之意亦显而易见,分明是趁着此时局势不明时,两头讨好,既在袁朔手下谋职,又私下借着姻亲关系攀附郗翰之。

当真是无甚风骨。

同为崔氏之人,她对堂兄此举十分不齿。

她抿唇不语,先将那信搁到一边,又将那一捧发自郗翰之手中抽出,方道:“郎君不必理会。”

说罢,便自妆奁中取了木梳,插入发间,轻轻顺着发丝向下。

然发丝才自梳齿间滑出,她的下颚便被轻轻捏住,转向一旁,对上郗翰之探究的目光。

“阿绮,他是你堂兄,你当真一点也没有私心,不想理会吗?若是你想,此事于我并无妨碍。”

阿绮怔了怔,望进他坦诚的目光中,随即便笑了起来。

她推开他捏住她下颚的手,微微靠近些,任发丝轻拂过他的面庞与指尖,颊边笑意若隐若现:“我怎会没有私心?可堂兄身在朝局动荡中,只要恪尽职守,独善其身并不难,哪里就用得着现在便攀附郎君?”

她并非绝情之人,自然也念着与崔淮同为崔家人,从前亦十分亲近,况且他也是崔萱的兄长。

只是她念旧情,也不会胡乱相帮。比起其他士族官员,崔淮的处境已很好了,根本无需旁人出手相助。

郗翰之被那几簇柔软发丝勾得心口一颤,下意识伸手梏住她的后腰,轻轻一使力,便将她纤细的身躯扯进怀里。

产后数月,她身量虽比先前丰润了不少,可这腰身却又回复了从前的不盈一握,教人看得越发心热。

阿绮下意识伸手环住他脖颈,难得主动去吻他下颚:“只是郎君知晓此事,便先来同我说,我甚是欢喜……”

郗翰之被那温软触感激得喟叹出声,喉结上下滚动,忍不住掌住她后脑,垂首亲吻。

屋中温度攀升,情意渐浓。

熄灯前,郗翰之忍着喷薄而出的欲念,抵在阿绮额前,认真道:“我已都想通了,你是我妻,我将你放在心中,便该事事都同你说。阿绮,你心中有任何事,也万莫放在心里,定要同我说,好不好?”

阿绮面颊绯红,双眸含雾,盈盈望着眼前郎君,红唇轻启,低低道了声“好”。

话音落下,红烛熄灭,只一层朦胧月光笼罩住一室热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