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相迎

经数年扩充,北府兵如今兵力已达鼎盛。

尤其此番北伐前,郗翰之又曾两度招募流民,如今虽留下不少在边境镇守,随其南归者,仍有五万之众,加之先前在豫州境内留守,休养生息者,凡九万众。

然比起袁朔手中的十五万兵力,区区九万人,便显弱势。

经数月征战,郗翰之未急着直接领兵往建康去,而是先回寿春,令手下诸将士能得喘息,养精蓄锐。

秋日过去,冬日已至,眼下正是风寒肺热等症最为肆虐之时,军中人数众多,日日聚在一处,本就是最易扩散传染的,战后疲惫之时更是如此,万不可掉以轻心。

便恰在大军南归,接近寿春之时,与天子封赏诏书一同送来的,还有袁朔屯于京口的重兵中,竟已经爆发起烈性风寒!

如此一来,更不能此时便出兵讨伐。

风寒爆发虽会令袁军军心散乱,战力骤降,可同时也会有令北府兵中染病爆发的可能,于百姓而言,战乱之中亦会大大增加疾病爆发的可能。

此风寒性烈,染者十之二三或将丧命,待冬日过去,开春之后天气回暖,疾病渐去时,袁军已元气大伤,那时出击,尽占天时地利。

一行数万人遂加快速度,先回豫州。

……

刺史府中,阿绮已得了郗翰之的家信,既知他归期便是今日,也知他如今已得十郡建宋国,为宋国公。

她垂头望着手中信件,心思有一瞬恍惚。

前世坠下的那日,她记得他已被封为宋王,如今的“宋国公”,距此只一步之遥。

眼看年关在即,她渐渐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宿命感。

她虽已选择了接受他的爱意,可偶尔想起前尘时,仍未全然释怀。

也许,深埋心底的这一切终是要等到那时,方能得了结。

她轻叹一声,压下心底思绪,自榻上起身,行至一旁小木床边,看一眼襁褓中的念念。

本该睡着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醒了,不哭不闹,只睁着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眸四下张望,见母亲来了,粉粉的小嘴便扬起个可爱的弧度,露出尚未长牙的口腔,“咯咯”笑出声来。

阿绮看得心中一暖,不由也回以温柔笑意,俯下身去将她抱到怀中,凑近去亲了亲她肉嘟嘟的脸颊后,方往外行去。

天已寒了,母女二人都受不得冻,还未自温暖屋中踏出,戚娘和翠微便一人捧一件氅衣来,一大一小,给母女二人兜头罩上,又给阿绮怀里塞了个已熄灭,但还温热的暖炉。

行至院外廊下时,刘夫人也恰来了,祖孙三人遂一同登车往城门处去。

这是阿绮成婚后,头一回同刘夫人一起,亲自去城门处迎接夫君。

这看来是件寻常的事,但凡恩爱些的人家,夫君离家多日,终于归来时,妻子都会如此。

可于阿绮而言,却莫名有些紧张忐忑,似近乡情怯一般。

刘夫人未察她情绪,想着一家人要团聚,喜不自胜,笑望阿绮道:“一会儿翰之见你亲自来迎,定欢喜不已。他呀,心里不知多疼你。”

她虽然懂的不多,却了解儿子脾性,早已看出儿子对阿绮的百般在意。

到底是当着长辈的面,阿绮仍有些羞涩。

倒是怀里的念念,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咯咯笑着望着祖母,圆圆肉肉的小手伸出襁褓外挥了两下。

刘夫人被念念逗笑了,一时也不再说别的,只与念念说着话。

马车停在北城门处,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便能见阔道上领着一对亲随策马疾奔而来的郗翰之。

守在外观望的仆从忙道:“老夫人,夫人,使君回来了!”

话音落下,车中便已能听到渐渐靠近的马蹄声。

念念此刻正是对声音格外敏感的时候,一下兴奋得咿咿呀呀叫着挥手。

刘夫人已先起身掀帘,由婢子扶着踩杌下去了,阿绮也忙拢好氅衣,跟着下去。

二人一同立在道边等着。

冬日的土地被寒意冻得更硬实了,马蹄踏过时,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

郗翰之微眯着眼,勒了勒缰绳,令马儿跑得慢些,透过渐渐沉降的尘土往城门处望去。

远远的,刘夫人一如既往地由董娘搀着迎候在一旁,而她身旁,还立了道熟悉的倩影。

她身披氅衣,怀抱小儿,亭亭立着,温柔端方,虽因隔着远,看不清面容,却一下能教人自那露在外的白皙肌肤间观出娇美之态。

那是他的妻子。

他眼神倏然一亮,克制着心中一下翻涌而起的激荡,行至近前,跨马而下,大步上前先向刘夫人作揖行礼。

刘夫人见他除了面上多了些微胡茬与疲色外,其余皆完好无损,一时也放心了,只拉着他略问了两句,便笑指着阿绮道:“你媳妇和女儿也来了,快别顾着同我这老婆子说话了,你们一家三口在一处说吧。”

说罢,先教董娘扶上了车。

周遭仆从都自觉退开些,让道边二人好说话。

郗翰之端详着立在一丈外,低垂着头抱着女儿的妻子,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噙着笑意,一言不发,大步上前,伸出双臂将二人一同搂在怀里。

“郎君——”阿绮惊了一跳,脸慢慢红了,下意识往周遭看了看,“这边人多。”

念念却毫不自知,好奇地抬头望着眼前已有些陌生的父亲,咿咿呀呀唤了两声,见母亲同他抱在一处,便又开口咯咯笑了。

郗翰之知阿绮顾及旁人目光,遂只笑着低头在她额上触了下,便松手退开,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小脸蛋,亲昵道:“父亲走了这么久,我家念念已会笑了!”

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大了些的女儿,连连点头:“不但会笑了,还便好看了许多。”

他说得不错,才出生时,孩子皱巴巴的,满身通红,即便第二日褪去了不少,也仍算不得好看。

可时隔两三月再看,那时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家伙已长成个白净肉呼的小女娃,乌发柔顺浓密,双眸晶莹有神,眉眼间已隐隐有了母亲的模样。

说起女儿,阿绮方才的那一阵羞意便渐渐消去了,只满含爱意地抚了抚念念的脑袋,温声道:“正是呢,这孩子出生时便长了一头乌发,如今才不过百日,头发便生得这样好了,母亲说,这是有福之相。城里常来的几位夫人也都说,我家念念生得好。”

郗翰之含笑望着妻子絮絮低语的模样,心口一阵发烫,忍不住又凑过去吻了下她脸颊:“念念生得像母亲,自然是好的。”

阿绮愣了下,这才明白他这是在夸自己,一时又想笑,又脸红。

郗翰之本就因战事的顺利和建康的形势而心中愉悦,此刻见了妻女家人,愈觉欢喜,揽着阿绮到车前,也不要仆从上前,亲自取了杌子,搀扶着她登上马车,才重新上马,继续前行。

回了府中,郗翰之在刘夫人处用了些饭食,便脚步急切地回屋去了。

阿绮正坐在小床边将念念哄睡,见他回来,仍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只轻声道了句“热水已备好了”,便又低头去看念念。

郗翰之却未直接往寝房去更衣,而是先上前行至她身后,俯身揽她进怀里,将脑袋搁在她肩上,轻吻她耳畔,低语道:“阿绮,我想你了。”

说着,他双臂更用力些,身躯与她贴近,眼神也渐渐黯下。

自她怀孕后,他便未再碰过她,此刻再见,她身子已大好,他着实再也忍不住了。

阿绮低垂着头,只觉耳边被温热吐息拂过,顿时生出一阵轻颤。

她轻咬下唇,望一眼床上的女儿,声如蚊蚋:“郎君先去沐浴吧,我等念念睡着。”

郗翰之看一眼已经闭眼睡着的念念,轻笑一声,道:“念念已睡了,她是个好孩子,会乖乖的……”

说着,未待她回应,他已将她横抱起,一面俯首细吻,一面大步往浴房行去。

浴房中水雾袅袅升腾,一片朦胧。

阿绮攀着他结实的肩臂,无力地后仰,靠在浴桶边缘,双眸中的水雾比浴桶中升腾出的更软更湿。

郗翰之轻咬她下唇,以双手丈量她的身形,喘息不定道:“果然比从前丰润了,甚好。我家阿绮长大了……”

阿绮羞涩不已,红着脸瞥过头去,双臂却不由自主更紧地攀住他。

一场沐浴耗了一个多时辰,待阿绮被郗翰之抱着出来时,已浑身酸软,半点没了力气,只软软窝在他怀里,由着他躺下后又重新抱着让她趴在他胸口。

久旷多时,今日终得餍足,郗翰之此刻双眸半阖,一手环过她肩背,绕至圆润肩头,一下一下轻抚着胸口那一处娇艳欲滴的梅花痣,只觉惬意又满足。

“阿绮,近来建康出了些事。”

阿绮已精疲力竭,双目紧闭着靠在他胸膛,闻言也不睁眸,只轻轻“唔”了声,示意他继续说。

郗翰之知她累极,也不必她回应,只一点点将眼下朝中士族离心,许多朝臣对袁朔大肆铲除异己颇有微词,便是他曾经多年的心腹,也有不少卷入世家间的争斗等事道出。

末了,又将京口袁军中风寒肆虐之事也说了。

“我本担心我军中才经大战,又逢秋冬,恐染风寒时疫,遂命军医时时警惕着,却不料,我军安好,京口却出事了。也许,是天意如此。”

阿绮听着他的话,却渐渐清明了几分。

她轻咬下唇,犹豫片刻,抬眸望着他道:“郎君,先前有一事,我一直未曾说。你可知,那时我往宁州去时,袁朔明明已快至鄱阳附近,却为何又绕道来寻我?”

郗翰之一愣,蹙眉想了想,道:“他想从你这处知道什么吗?”

那时他便曾生疑,袁朔将阿绮带在身边,看似只为取信于众人,令人相信其所言当年大司马之死的真相并非虚言。

可他心中总觉并非如此简单,方才阿绮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

只听阿绮肃然道:“不错。当初离开建康时,我心中有疑虑,遂派人留在那儿,暗中查探出了些事情。”

“陛下——并非先帝亲子,而是太后与同泰寺那位南渡而来的高僧道远私情所生。”

阿绮遂将当日自谷梁处得知的苏后与道远的私情、萧明棠与道远的关系等一一道来。

郗翰之震惊不已。

他先前只以为苏后母子心胸狭窄,为人多疑,行事不顾大局,只图私利,不堪为君,却不知背后竟还有如此真相。

“想不到这对母子竟胆大妄为至此地步……”他心生感叹,不过一瞬,又忽然侧目望她,“怎突然同我说起这个?”

阿绮抿唇微微笑了下:“郎君若想用此事做文章,也未尝不可。”

郗翰之愣了下,随即明白她的意思。

袁朔如今的优势便是有天子在侧,盘踞建康。若他此时将天子非先帝血脉一事说出,则可令萧明棠再无天子威仪,令袁朔再无倚仗。

如此,本就混乱不堪的建康朝廷,就要土崩瓦解,轻易便可击破。

然他沉吟片刻,终是摇头。

“算了,此事先不必提。”

这回轮到阿绮诧异:“为何?郎君才经大战,若有此事助益,岂非事半功倍?”

郗翰之轻叹一声,揉了揉她微湿的发,亲昵地吻她额角:“你愿将此事告诉我,我已十分欢欣了。阿绮,我今日不用此法,与你当日不愿告诉袁朔真相,是一个道理。”

若现在便捅破此事,势必给萧氏藩王有机可乘,届时遭殃者还是百姓。

他既要夺这天下,不可避免战乱与鲜血,便只能尽力减少些伤害。

待他入了建康,再以非先帝血脉为由,废弃萧明棠,可免去许多灾乱。

他一手轻托住她下颚,对上她清润的眼眸,笑着问:“还是阿绮不信我能赢?”

阿绮哪里还能不懂他的意思?

她笑着凑近去触了触他的唇角,柔声道:“我信。郎君的为人,我果然未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