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时,郗翰之便在鸡鸣声中起来了。
阿绮还困顿着,身子也只恢复了七八成,遂先在床上迷糊地躺了一阵,待他穿戴好了,才披了件薄衫起身。
郗翰之一身银甲,身姿挺拔,立在屋里时看来已是精神十足。
可实际上他昨夜并未如何睡着。
妻子的那两句话,实在令他兴奋得夜不能寐。
此刻再见她洁白面颊上因睡意而生出里昂抹粉晕的娇俏模样,他心口又是一阵柔软。
阿绮虽才生了女儿,可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女郎。
眼下她原本隆起的腹部已复归平坦,不如从前紧致,却在光滑中更多了几分柔软的触感。
因这数月的饮食等皆周全,她原本纤瘦的身躯与脸庞也略丰腴了些,比之从前少女一般的娇柔无暇,又添了许多别样的成熟妩媚,其行止间的慵懒无力,更教人望之心颤。
只可惜,等到她接纳的这一日,他却不得不离家。
他虽知事情分轻重缓急,于他是如此,于她也是一样,心中也还是有几分惋惜。
好在她已过了最难的临盆那一遭,他不必再每日提心吊胆地挂念着。
思及此,他禁不住行至床边,俯下身去,双手支撑在她两侧床沿上,又低头去吻她。
阿绮仰着脸,双手攀住他宽阔的双肩,微阖着眼,面颊上的红晕一点点加深,向下蔓延至脖颈,直至掩入衣襟之中。
郗翰之看得目眩,到底按捺不住,顺着逐渐蔓延的靡丽绯色一路细吻,至她胸口处那一抹嫣红梅花痣处,方堪堪收住。
来日方长。
他尽力不去看那被衣襟掩住,比从前更起伏的线条,在心中默念数遍,方深深吐息,将已被他吻得身子软了半边的阿绮搂着坐直身子。
二人静坐了片刻,方恢复如常。
阿绮的困意消散了大半,靠在他怀里柔声问:“郎君可要去看一看念念?”
郗翰之一手握着她圆润的肩头,点头道:“自然要去,只不知她是否还睡着。”
二人又一同往隔壁屋里去了。
才出生的孩子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醒一回,此刻念念也才睡醒了,由乳母抱着喂过了奶,正软趴趴地靠在乳母肩上被一下一下拍嗝。
郗翰之从未见过,心下好奇,便自乳母手中接过念念,一手托着让她乖乖趴在肩头,另一手在她背后轻拍。
念念睁着圆圆的眼趴在父亲肩头,望着一旁的母亲,短暂地啼哭了两声,待母亲握住她的小手,登时便不哭了。
过了片刻,念念自父亲肩上微微仰起身,断断续续吐了两个奶嗝出来,乳母方道好了。
郗翰之转头望一眼天色,见已有些微晨曦自天边透出,知时间已不多了,才亲了亲女儿的面颊,重新交回给乳母哄睡。
他牵着阿绮的手一路行至庭中。
已是秋日,庭中已有些草木现出凋敝之色,一阵风过,便带起婆娑树叶。
他恐阿绮着凉,忙以后背对着风口,将她抱在怀里,挡去大半凉风。
昨夜月色甚好,直到此时将要日出,仍高悬空中,如霜银光与如火晨曦交织,映出绚丽光彩,照在二人面上。
他低着头,她仰着脸,四目相对,渐渐泛红。
阿绮望着眼前熟悉的俊秀面容,情不自禁伸出手,以食指一点点细细描摹着轮廓,沉寂许久的心底翻涌起久违的悸动与缠绵愁绪,宛如枯井重如泉涌。
“郎君,我等着你归来。”
郗翰之俯首下去,亲吻她湿润的双眸,沉声道:“我再不会让你失望。”
院外,等候已久的侍卫轻叩门扉,低声提醒:“使君,该走了。”
这一路赶得急,半点不能耽误。
阿绮靠在他怀里,闻声双臂挣了挣。
郗翰之却未放手,只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用力揉了揉她后背,深深吸一口气,方骤然松开。
说罢,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阿绮未再去送他,只立在光线朦胧的庭中,望着他背影消失,方在婢子的提醒下,回屋去了。
余下的日子,便是耐心等待。
如今她有了念念,也终于有了钟不再孤寂孑然的感觉,每日看着孩子一点一滴的变化,一切也都有了依托。
她不擅针线,未敢亲手给念念制衣物鞋袜,幸好有先前崔萱命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小玩意儿,又有翠微和戚娘等跟着做了些。
刘夫人将自己当年出嫁时压箱底的嫁妆也拿了出来,将其中一只金镯子和一支金钗取出,交工匠重新打了枚长命锁,亲自送来给念念,又将一对玉镯交至阿绮手中:“好孩子,当日你嫁来时,也照礼数给我敬了衣物,我却没什么能给你的。那时我想你是高门出来的,定瞧不上我这些寒酸东西,这才拖到了今日,只盼你勿见怪……”
阿绮望着手中温润的翠色玉镯,却是笑了。
那玉的成色在她看来,的确算不得上等,便是将她所有的首饰,乃至日常器具摆件都取出来,最次等的玉器怕也比这对好些。
可于刘夫人而言,这却是她积攒多年的家当中,最拿得出手的珍贵物件。
她一言不发,当着刘夫人的面便将镯子套在腕上,细细看了看,道:“多谢母亲,这镯子我觉得十分好,日后念念出嫁时,我定会将这镯子再传与她。母亲是念念的祖母,到时候的礼,可还得另出才好。”
刘夫人本还心中惴惴,听她如此说,登时松了口气,笑弯了眼,道:“那我今日起便要省吃俭用,替我家念念攒嫁妆了!只盼我这老婆子能活到那一日。”
阿绮摇头笑道:“可别这样说,母亲是有福之人,定会长命百岁的。”
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念念像是听到了什么,张着小口冲母亲处唤了两声,展开双臂要抱。
阿绮忙伸手去将她抱过来,还未稳当,她便已朝着刘夫人处挥了挥手脚,咧嘴笑了笑。
虽未出声,却已教众人欣喜不已。
刘夫人握着她的小手,笑得双眼眯成缝:“好好好,就冲着咱们念念,祖母也要长命百岁。”
……
却道郗翰之自离去后,日夜兼程再度赶至长安,将近来战况都了解后,又马不停蹄往各处检视。
为加强边防,他在与魏、凉交界的各处都部署下兵力,更留下心腹坚守。
除此之外,他亦下令修筑各地城防,将破损的城墙、沟渠等重新修整,以防其余诸胡随时反攻。
两月时间,边境城池便都已部署妥当。
眼看北方已暂安,他便要再度南下。
离去前,他又特意给留下镇守各地的心腹去信,嘱咐其待军防稳固后,定要重视百姓,鼓励农耕,推行文教。
尤其于留在境中的年轻胡人,更要施以教化,力求改风易俗,驯其野性,令胡汉和睦。
胡人本居北方蛮荒之地,近百年来才南下侵占汉人土地。
当年泱泱大汉盛极时,以强军铁骑将匈奴阻挡在外。可至后来匈奴分裂,草原上又涌现新的游牧民族,持续扰乱边境。
起初,胡人靠着一身血性,铁蹄南下,能迅速侵占土地,却难长踞,只有那些虚心学习中原文化,重视汉臣的君主,方有长久之相。
他曾苦思多年,以为天下异族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实难尽数阻挡于苦寒之地,更不能将其屠尽,唯以中原文化感化之,褪胡入汉,融为一日,方能长安。
待将此地事宜处理妥当,他便领余兵南归。
算算时日,姚符当早已被押送至建康,皇帝和袁朔当已知晓北方大胜的消息。
……
建康,宫城西殿。
萧明棠面色惨白,一身凌乱衣饰,坐在台阶上,冷冷望着殿中伏跪在地的年轻女郎。
那女郎看来才过豆蔻年华,一身素衣,乌发特意披散着,身无缀饰,看来单薄而惨淡,正是数月前还跋扈骄横,与天子不睦的皇后苏氏。
此刻她正以头抢地,嘤嘤哭泣着求道:“求陛下绕过妾的母亲,母亲年岁已大了,实在不堪流放之刑……”
不久前,她父亲苏裕已被免去尚书令一职,一月前,其家中众人则都被判流放之刑。
然一朝败落,又经先前苏氏族人北逃,却被羌人诛杀之丑事,苏裕接连受打击,已一病不起,竟于一月前一命呜呼。
其妻周夫人丧夫后,亦脆弱不已,眼看就要被发配边地,便辗转求到皇后女儿面前,盼她能想想办法。
面对母亲低声下气的苦求,年轻的皇后终于认清现实,放下一身骄矜,亲自披素衣至天子跟前哀哭求情。
可面对皇后的苦苦哀求,萧明棠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漠然地移开视线,冷笑道:“皇后是不是糊涂了,你母亲受你父亲牵连,最无可恕,能留性命已是侥幸。”
说着,他百无聊赖地自一旁烛台上拔下一支正燃着的红烛,微微倾斜,看着那烧化的蜡化作透明泪滴,一滴滴落在地上,又迅速凝结。
“你来求我,又有何用?”他垂着头,语气中亦是死气沉沉,“朝中之事,如今有哪一件,是我做主的?”
苏皇后浑身颤了颤,始终埋低的脸也僵住了。
朝中的事,的确早已不是天子做主,而由袁朔大权独揽。
非但如此,袁朔自为尚书令后,便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不但将苏氏一族连根拔起,还将背后与之势力交错的几大世家一同重击,令其元气大伤。
如此人物,哪里能容她去求?
她攥紧双手,压下心底的耻辱感,继续哭道:“陛下与妾,好歹夫妻一场,妾的父亲已去了,苏家于大相公已无甚威胁,只要陛下下令——”
话未说完,一支正燃着的红烛便陡然甩落至她身前,离她素白的裙裾只两寸之遥,稍不留神,摇曳的火苗便会舔上她的裙摆。
“住口!”萧明棠怒喝一声,阴郁扭曲的眼神狠狠瞪着她,“我凭什么要对你们网开一面?”
皇后一时噤声,颤颤巍巍跪在原地,瞪着那一簇左右摇摆的火苗。
殿中寂静,宫人们也都隐在角落中,大气也不敢出。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个褐袍长冠,气宇轩昂的年轻郎君从容入内,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行入殿中,面对天子也不跪拜,只垂眸瞥一眼地上的皇后,抬脚将那烛芯燃起的火焰踩灭。
火苗猝然消失,冒出一缕青烟,袅袅上升。
皇后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对上那双深沉无波的眼眸时,怔了怔,也不起身,只下意识唤“大相公”。
来人正是袁朔。
分明一个是臣子,一个是皇后,可跪着的那个,却是当朝皇后。
袁朔冲地上的皇后略作揖,轻声道:“周氏之刑,不可减免。皇后且节哀。”
一语出,已完全打破了皇后的希望。
她容色惨淡,双眸失神,再不多言,只瘫坐在地,任由宫人将她拖拽而出。
萧明棠仍坐在阶上,望着被拖行而出的女子,仿佛看到了不久后自己的下场,眉间的阴沉又多了几分。
他低垂着头,绞动着指间衣料,冷声问:“袁相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如今,他这个皇帝连朝会也常告假,横竖朝中大小事宜,都有旁人做主。袁朔也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平日无事,连行礼问安也免了。
袁朔双手背后,面色温和,并未因他的冷待而不悦:“郗使君大败羌人,收复长安,北伐之大业既成,便该好好封赏。众臣已商议,愿意请陛下赐十郡予之,建宋国,以郗使君为宋国公。”
他语调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萧明棠却着实一愣。
国公之爵,晋室南迁之后,还未曾有过。便是已故的崔大司马崔恪峤,临终前也不过得了个郡公的爵位。
然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
郗翰之如今的功劳与声势,已非任何一人可比拟,便是袁朔自己,也难望其项背。
不久前,当北府军将领押着后秦皇帝姚符,一路入建康城时,建康的百姓便沸腾了。
其时之情形,堪比一年前,北府军将南燕皇帝晏怀南之首级送来时的盛况。
数日前,姚符被当街问斩。
身为天子,他未亲自观刑,可那一日城中震天的欢呼声,便是身在宫中,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世道,终究是有轮回的。
他忽而笑出声来,望过去的眼神仿佛淬了毒:“袁相公可是怕了?如今朝中纷乱不断,我看你要拿什么与郗翰之斗!”
袁朔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攥紧了。
他知道,萧明棠说得不错。
如今朝中,各世家之间,争斗不休。
苏氏等几家倒下后,便一下空出许多要职,引本就野心勃勃的几家蜂拥争抢,就连跟随他多年的不少心腹,其背后的家族也渐渐展露野心。
一时之间,朝中竟有几分乌烟瘴气之相。而他畜养多年的将士,也因朝中纷争,渐渐乱了军心。
从前的他身边追随者无数,以出身百年望族为傲,可如今的他,方才知晓这些出身望族的臣子,孤身在外时皆是大材,一入朝中,便不再纯粹,成了各家族的棋子,排布于棋局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建康的这一滩水,早已成了污泥浊水。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必在萧明棠面前示弱。
他将别后紧攥的双拳悄然松开,与萧明棠从容对视:“臣的事,不劳陛下费心。话已至,陛下容臣先退。”
说罢,转身离开这座压抑的大殿,不理身后状若癫狂的天子毫不留情的讥笑:“天道轮回,我纵是个窝囊皇帝,而你,却碰也碰不得这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