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过去,再醒来时,已至傍晚,原本敞亮的屋中已蒙上一层昏黄温暖的朦胧暗影。
阿绮仰卧在榻上,缓缓睁眼,一时仍有些不习惯。
已有数月时间,躺在床上时只能侧卧。
她眨了眨眼,待五感恢复清明,方察觉身边传来深重呼吸。
一边是闭目沉睡的女儿念念,另一边则是始终面朝着她,睡着时也握着她手的夫君郗翰之。
屋外昏暗天光透入,将隔着内外室的屏风打出一道阴影,正落在他面上。
阿绮看得有些出神,不由伸出另一只手,顺着屏风方正的棱角落下的阴影轮廓,在他脸上一点点抚摸。
如今她一看到他的模样,便下意识想起梦境中的父亲,和那个在梅岭看到的少年郎君。
她总觉得眼前的人,与前世的那一个已经不同了,就如她自己,也不再是那时的她一般。
原本就已松动了许多的心,似乎又更软了。
郗翰之虽疲惫不堪,然素来警惕,不过片刻,便被面上细细软软的触感唤醒。
他睁开眼眸,只觉眼底的酸胀干涩感消失了不少,待看清阿绮的模样,便伸手去握住她抚在自己面颊边的指尖,凑到唇边吻了下,又抬头望向一旁熟睡的念念,沙哑着嗓音道:“方才乳母已抱去喂过奶了,眼下不必担心饿着她了。”
两人一同转过身去望着一旁毫无知觉的女儿。
郗翰之凑近些,自身后轻轻搂住阿绮,靠在她耳畔亲吻,低道:“阿绮,咱们有了念念,定要让她有双亲百般呵护着长大,对吗?”
他终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他本是耐心等着阿绮回心转意,不敢有半点强迫的,可念念出生后不过数个时辰,他只觉自己心境又与从前不同了。
他幼年的时光里,从没有过父亲的关怀,自懂事后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事,也不过是自己甫出生时,因家贫而被父亲抛弃与水边。
没有父亲关怀的孩子,总是更易被旁人欺侮,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这样的苦,他不愿让念念受一丝一毫。
可若阿绮仍执意要离开,他又如何忍心将念念从她身边夺走?
即便她离开后,有他在背后看顾着母女二人的生活,也无法阻挡旁人异样的目光与议论带去的种种伤害。
他只想将这世间最好的统统捧到她们母女二人面前。
他知道阿绮亦是从小没有双亲照顾,定明白其中的艰难。先前那样久,他也不敢提起此事,便是恐她以为,自己是拿孩子做筹码,胁她留下。
如今,女儿已出生,他到底还是没忍住。
阿绮眸光闪了闪,一时没说话,只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念念软软的肌肤。
念念仍闭着眼,挣出襁褓的一只小手却似又知觉,自然而然地握住母亲的一根小指头。
母女两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奇异的牵绊连在一处,阿绮恍然又回到了念念还在她腹中时的感觉。
这是她怀胎十月,历尽痛苦才生下的孩子,不该如她一般,少了父母陪伴。
“郎君,我——”
她轻叹一声,话已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郗翰之等了半晌,终未等来想听的话,心底惆怅又失落。
可他也明白自己到底心急了,不能逼她,遂掩住眸中黯淡,若无其事地抚了抚她鬓发,柔声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莫多想。”
阿绮心中不安,见他不追问,方松了口气,枕在枕上道:“郎君此番回来,当不能长留吧?”
虽说长安已攻下,可她也明白,战事尚未结束,稍不留神,便又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胡人再度赶回来。
提起前线的事,郗翰之面色稍肃,沉沉点头道:“不错,我趁羌人大溃败之时赶回来,目下仍在攻后秦余下的城池,虽已无阻碍,也得再赶去布防,才能挡住魏、凉。我昨夜回来,明日一早,便该走了。”
阿绮垂着头“唔”了声。
他这样急着走,显然当真是百忙之中才抽出这一点时间回来。路途遥远,定要日夜兼程地赶路,着实费神。
“既如此,郎君快起来好好用些饭吧,夜里睡足了,明日赶路才有精神。”
说着,她试着以手支撑,从床上起来。
郗翰之见她动作,忙一骨碌起身,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中,生怕她失了力气磕碰到:“你莫忙,我去叫人备饭。”
阿绮却伸手制止他,摇头道:“我睡了这样久,力气已恢复了大半,也该动一动了,不碍事的。”
她虽生产时有一阵没了力气,可也未难产,一切尚算顺利,只是疲乏了些,此刻已觉好了大半,只需仔细着不着凉不劳累便好。
床上有了动静,念念动了动,两眼睁开一条缝,咧嘴便哭了两声。
郗翰之忙伸手去将念念抱在怀里,回想着方才才向乳母学的样子,左臂弯曲着托在念念头与脖后,另一手则托着她的背与臀,一下一下轻轻摇着拍着,哄道:“好孩子,不哭了。”
阿绮已下床披了件衣衫,转头去望父女二人,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然而甫出生便能在父亲怀中安睡的念念,此刻却不如方才乖顺了,仰面躺在父亲臂弯里,不住地挥舞着手脚。
郗翰之哄不住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素来镇定的面容也显出一抹慌乱。
他牢牢托着孩子,生怕她一个乱动跌下去,不一会儿便感到手中的襁褓渐渐湿了一片。
他动作一滞,双眉微蹙,小心翼翼揭开包裹的襁褓,果然见到一片濡湿——原来方才是小解了,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自然要哭。
阿绮唇边的笑已经掩不住。
她瞥一眼郗翰之微红的俊脸,转身去取了块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素布来,想替念念换下身上的襁褓和尿布。
只是待二人将念念身上的襁褓和尿布都取下后,望着孩子光溜溜的身子,一时竟都顿住了。
二人都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回却轮到郗翰之轻笑了声。
阿绮双颊微红,趿履去外间将乳母唤来,认认真真跟着乳母学了一遍,方令乳母将止了哭后,又有些犯困的念念抱去隔壁辟出的静室继续安睡。
外头婢子见二人已起身了,便打了水来给二人盥洗,又将温着的饭菜送来。
二人用过晡食后,又一同在屋里坐了一阵。
阿绮给崔萱写信,将生女之事告之,郗翰之则凝神处理才送来的前方情报,昏黄烛光下,二人看来格外和谐。
到夜里临睡前,二人想着念念,一同到隔壁屋中去看了眼,在她额上各亲了亲,才回屋更衣睡下。
熄灯后,屋里一片宁静暗色,唯如霜月光洒下,镀上一层冷银。
郗翰之已不再睡在榻上,而与阿绮共枕。
他微曲着身子,自身后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
明日一早便要再度离开,他眼下十分想好好吻她,即便知她才生产过还虚弱,也仍想与她亲昵一阵。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趁着沐浴时悄悄疏解,此刻方能安分地搂着她不动。
许是因白日睡多了,阿绮此刻却未如白日一般沾枕便睡,而是睁眼望着近处的屏风出神。
郗翰之经一整日的休息,精神也已恢复了,感受到怀中人未眠,以为她不舍得与女儿分睡两处,便以唇极轻地触了触她的耳廓,问:“睡不着吗?可是在想念念?”
阿绮静了静,暗叹一声,微微摇头,道:“我不是在想念念,我在想郎君。”
此话着实令郗翰之出乎意料,他愣在原处,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便在他自我怀疑时,怀中的人已经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朦胧夜色里,阿绮犹豫着,主动伸出双臂环在他脖颈处,微仰着头,轻声道:“郎君明日要走,我——我有些舍不得……”
她开口时,似是鼓足了勇气,可说到一半,声音又渐渐低了,最后三字几乎细如蚊蚋。
可郗翰之还是听到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表达心中不舍之意,不同于先前她努力与他如寻常夫妻一般相处时,刻意营造出的模样,这一回,是真情实意的流露。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心底翻涌的情绪也再克制不住,一手捧住她下颚,与她鼻尖相触,呼吸交缠,细细密密吻了下去。
阿绮仰着脸,承着他突如其来,又意料之中的热情,试探着稍稍回应,却令他愈发欣喜如狂。
好半晌,他方舍得微微退开些,容她喘息。
她双眸已闪出软软水光,看得他心颤不已。
他忍不住轻蹭她鼻尖,哑着嗓子安慰:“别担心,待我此去将北方事宜了了,便是往建康去了。阿绮,到时我亲自回来,接你去建康。”
提到去建康,阿绮仍忍不住身躯颤了颤。
可她心中明白,不论如何,她总要走到这一步,将曾经深埋心底的一切抛开。
她再度主动凑近些,触了下他下唇,双臂纠住他的肩背:“好。”
顿了顿,她又依偎在他耳畔,道:“等去了建康,咱们一同去梅岭。”
梅岭,那是崔大司马与庐陵公主合葬之处。成婚第一年,二人同去时,她甚至不愿与他一同祭拜。
郗翰之已被心底涌出的狂喜淹没,搂着她一动不动,如坠云雾。
短短一天一夜,他已经历了两次狂喜,似已登人间极乐。
这种感觉,竟比在外攻略城池,收复失地更教他心颤难耐。
他已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紧紧搂着她,连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