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念念

女儿依偎,夫君在侧,阿绮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经了一整夜的痛苦,已再无一丝力气,侧目望向屋外隐约透露的晨曦,纵是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问,也敌不过沉沉睡意袭来。

郗翰之仍蹲在床边一动不动,望着妻子已阖了一半的眼皮,心中又怜又爱,凑近去吻了吻她双眸,哑着声低道:“睡吧。”

阿绮脑中的弦一松,陷入深深睡眠。

郗翰之极轻地伸手去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拨开,呆愣地看了半晌,又转头去看被包裹着的小小婴孩。

他的女儿,脑袋小得如他的手掌一般,双眸紧闭,时不时扭一下,浑身通红,皱巴巴看不清模样。

分明尚看不出半分相貌模样,可不知为何,他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个三五岁的小女郎,生得白嫩可爱,眉眼间与阿绮有三分相似,一身粉嫩衣裳,软软的小手提着裙摆哒哒地向他奔来,口中娇娇唤“父亲”。

他的心都化了,望着眼前酣睡的母女两个,默默将脸埋在双手掌中,终是忍不住地无声抽动双肩,流下泪来。

方才冲进产房中时,情况危险,他来不及多想,一直到此时,一切又归平静时,才渐渐回过神来。

女子生产,果然都如此险象环生,竟让他比在战场上杀敌时,都更紧张后怕。

有那么一瞬,他恨不能替她受下那所有的痛苦。

更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后悔让她怀了这一胎。

幸好最终母女平安。

他慢慢将脸自双掌间抬起,又禁不住轻手轻脚将女儿抱在怀里,脑中又开始想象往后的日子。

妻子将女儿作心肝似的疼爱,而他,则将妻子捧在手心里呵护珍爱……

他因后怕而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开,扬起个温柔的弧度。

女儿在他臂弯里微微挣了挣手脚,咂了咂嘴,继续沉睡。

这小婴孩,自出世后,只啼哭了那一声,示意自己健康茁壮,便双眼一闭,不闻外事了。

生来就该是享福的孩子。

他小心圈着臂,轻手轻脚往外去,招翠微进去守着,将女儿抱往刘夫人处。

刘夫人近来本就十分憔悴,跟着这样折腾了一夜,已是疲倦不已,方才见儿子平安归来,心中的大石便落下一半,后来又听儿媳顺利诞下女儿,终是彻底安下心来,也等不到进产房去看一眼,便由董娘等服侍着先到隔壁屋里去歇下。

郗翰之进来时,她才用了两口后厨送来的热汤饼,正歪在长榻上小憩,听见动静,拉着董娘起身,待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明,望见儿子怀中的襁褓时,脸上立刻笑开了。

她下意识将两边衣袖捋平,才伸出手去,道:“我家小女郎来了,快让祖母抱一抱。”

她知道孩子正睡着,说话的声音也亚得极地,可苍老面容间的疼爱之意却怎么也掩不去。

郗翰之跪在母亲身边,将女儿交出去,微微笑着道:“这孩子贪睡得很,方才哭了一声便睡过去了。”

刘夫人已笑得合不拢嘴。

她未生养过,只抚育过郗翰之这一个男娃,此刻见到个小女娃娃,正稀罕得不得了,闻言斜睨儿子一眼,道:“你幼时也是如此,不但嗜睡,还顽皮得很,我瞧着我孙女乖巧,比她父亲要好上许多。”

心事没了,她胸中郁结一扫而空,平日的精神正渐渐恢复。

郗翰之未料母亲会忽然揭自己的短,一时错愕,可转而又笑了。

不必问也知,母亲如今已真的将阿绮当作女儿来疼爱,二人间的关心再不似从前一般疏远。

刘夫人抱了一会儿孩子,便觉手臂有些酸了,生怕手上控制不住磕碰了,忙将孩子交给董娘,教她送回阿绮身边:“才出生的孩子,最是离不了母亲的,快些送回去吧。”

董娘小心翼翼抱着走了,屋里余下母子二人。

刘夫人抚过儿子微微泛红肿胀的眼眸,柔声道:“翰之大了,已有了女儿。”

郗翰之仍双膝跪着,抬眸去望眼前的继母,恍惚间仍是当年那个少年郎君。

“儿子能有今日,除了生母的生恩,更多亏母亲多年的养育恩情。儿子这一回,教母亲担忧了。”

他说的是这一回外头的流言让刘夫人惶惶不安多日的事。

刘夫人笑了笑,多了几分不好意思:“你回来前,我慌得很,连阿绮也不敢见,只怕教她见了我那副模样也跟着急。如今想来,却是我多虑了,你从来是有成算的,怎会如外头传的那样?”

先前儿子多次同她说过,千万莫随意听信旁人的话,她到底还是没忍住。

想到这,她又望向墙壁。一墙之隔处,便是阿绮正睡着的屋子。

“幸好你回来了,你媳妇一人待产,心中不安得很,有你在身边才好。”

郗翰之替母亲按揉酸痛的膝处,想起沉睡的妻子,道:“也多谢母亲,替我好好照顾着阿绮。”

刘夫人轻叹一声,话里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我呀,没受过生养的痛,却享到了儿孙的福,也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

产房之中,阿绮自清晨陷入深睡,过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午后十分,才悠悠醒来。

她神思仿佛迟钝了不少,睁眼片刻后,方回过神来,侧目往旁边去望。

屋里静悄悄的,她的床边是个新架起的围栏,围栏之中,睡着她才养下的可爱女儿。

隔着床半丈处,则是一张矮榻,榻上卧着个正补眠的人,是昨夜匆匆赶回,陪她生产的郗翰之。

她蓦地想起临盆之时,朦胧间见到他飞奔入内的身影时,心底的那一阵悸动,就像当初初见他的时候,那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令她从此便认定一般。

她记得,正是那一阵悸动,将她涣散的精神一下拉回笼中。

身边的孩子似有所觉,无意识地挥舞了下手,将拇指伸如口中嘬了嘬,双眼睁开一条细缝,咧嘴哭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啼哭虽短促,却中气十足,格外响亮,将一旁仍睡着的郗翰之一下惊醒。

他倏然睁眸,一下便对上那双正望过来的晶莹眼眸。

孩子只啼了一声,便有嘟着嘴继续沉睡。

二人对视片刻,忽然都笑了一声,齐齐移开视线。

郗翰之自榻上起身,取了两个软垫给阿绮垫在身后,一手绕过她颈后,揽着她起身坐好,柔声问:“醒多久了,怎不叫我?可饿了?”

“不久。”阿绮开口答了句,才发现喉间有些干涩,隐隐还有些苦,应是参片留下的。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男子,这才发现他素来白皙俊秀的面庞似瘦削了些,深邃乌黑的眼眸也有了许多红血丝,眼底亦是无情一片,原本光洁的下颚处,更是生了一圈青青胡茬。

显然是多日未曾睡好,接连赶路的模样。

“郎君怎突然回来了?前线可还好?”

她虽不信外头的传言,到底也还担心战况。

郗翰之吩咐屋外的婢子去端些吃食来,又替她倒了杯温水来,亲自喂她饮下,微微笑着道:“我听说城中有些传言,恐你和母亲太过担忧,又想着要回来陪你生产,自然便回来了。”

他想起医家离去前的嘱咐,明白月子中最不能着凉,遂又替她将行动间滑落下来的薄被又盖紧些。

“至于战事,”说到此事,他布满红血丝的双眼里渐渐迸发出惊人的光芒,令人禁不住想要仰视,“长安城已下,姚符已生擒,后秦——亡了。”

回来前,他领着数万将士连夜攻城,一鼓作气,照计划将长安拿下,更捉了秦主,目下已经押送往建康去了。

皇帝被生擒为俘,本就乱作一团的后秦已如一盘散沙,北府军再攻略城池,便势如破竹,只需在北边魏国闻风而动前,先稳住脚跟便可。

先前晋人数次北伐,不论进展如何,攻下之城皆不久便又被人夺走,究其原因,便是因未好好经营。

郗翰之仔细分析了多时,早已在军中着意培养了多个堪用的心腹,留在后秦境内守城。

这一路归来他行得急,却也从未耽误军中情况,每日仍有往来不断的快马给他报告军情,便是方才入睡前,他也才读了快马送回的军报。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与她听。

阿绮浑身一震,眸中先是惊讶不已,渐渐地便都化作喜悦与感慨。

长安,那是失落多年的故都!

她虽一直都知他有收复故土的能耐,却未料仅这半年不到的时间,他便已将长安拿下!

“恭喜郎君,长安既下,秦国土地便能尽收囊中了。”

虽则北方仍有魏,西面仍有凉,可如今的局面,已是南渡四十余年来之最。

父亲若能看到,不知要如何欣慰。

眼看她眼眶又红了,郗翰之忙凑近些吻了吻她眼皮,抚着她脸颊道:“哭了伤神,才生完,可不能如此。”

说着,也不待她答话,便坐在她床头,搂着她一同看还睡着的女儿。

数个时辰过去,孩子身上的红已褪去了许多,渐渐展露出几分精致。

郗翰之一手搂着她,轻轻替她梳理长发,一边吻她耳际,一边喃喃低语:“咱们的女儿,可想过名儿了?”

阿绮觉得睡过一觉后,身上力气恢复了些,闻言摇头道:“我自然想过,可总想不到合适的。”

她的话轻轻柔柔,比从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撒娇意味,听得郗翰之心底又酥又软。

他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感受着她细微的变化,与她一起凝视着女儿,道:“我想了一个,便叫‘念念’,可好?”

念念,便是要他们一家人时时刻刻互相挂念着。

自然,更有永远记着从前过往,不敢相望的意思。

他会时时念着他的阿绮,念着他的念念。

阿绮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将脸埋在他肩上,默默点头:“好,就叫念念。”

屋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翠微拎着食盒进来,将鸡汤、清粥、鲜蔬瓜果等一一放到床头案上,道:“女郎定饿了,快用些饭食吧。”

鸡汤热腾腾的,香味扑鼻,阿绮本还不觉饥饿,此刻嗅到香味,方察觉自己的确已许久未进食了。

郗翰之挥手示意翠微下去,亲自捧着碗,一勺一勺喂到她唇边,丝毫不要她动手。

阿绮饮下大半鸡汤,又陪着菜蔬喝了半碗粥,方觉腹中踏实了。

她靠在软枕上,望着眼前收拾着碗箸的男子,轻声问:“郎君如何这般会服侍人?”

她记得自己孕中,他便每夜守着,端茶倒水这样的事做起来,也毫无怨言。

郗翰之顾着念念,动作丝毫不敢大,闻言抬头微笑了下,轻声道:“我出身寒门,父亲虽是小吏,却因世道乱,家中清贫,无下人服侍,自小便惯了事事都自己来,后来入了军中,与将士们吃住一道,遇上大战,身上有了大小伤,便也互相照顾,都是常事。”

阿绮听他说得云淡风轻,眉心却渐渐凝起。

她从前便注意到他身上皮肉间留下了不少伤痕,她知道,那是浴血征战留下的痕迹。

她曾为多年征战,长居军中的父亲心疼不已,可父亲到底身居高位,行军练兵虽苦,素日供养当是不差的,只以为郗翰之既也在北府军中,所经之境遇当也相差无几。

可此刻想来,他出身寒门,自最底层的小卒做起,即便屡立奇功,得父亲提拔,也花了数年时间才升上来,其中艰辛,自非常人能料。

如今他已为一方封疆大吏,手下兵马众多,从南至北,由汉至胡,他的名号无人不知。

可他说起寒微时的旧事,却仍云淡风轻,既无心酸感怀,亦无骄傲自满。

如此反教她恻然。

郗翰之将她身后的软枕取走,半搂着她再度躺下,自己也未再到一旁的榻上去睡,而是轻手轻脚爬上床去,与她隔着些距离,却牢牢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再睡会儿吧,医家说,这一月里,定要吃好睡好。”

阿绮躺下了,却未阖眼,仍是呆呆望着他。

郗翰之不由轻叹一身,单手撑着微微起身,凑在她身侧,道:“我在旁守着,待你睡了,我便也睡。我心中挂念你,便想亲自照顾你,你不必多想。人人都是如此,夫妻之间也好,至亲之间也罢,总要相互照顾扶持,才能长长久久。”

这是他两辈子悟来的道理。

况且,上辈子她照顾他,这辈子本就该换他照顾她。只是这话,他不想说出来徒惹她伤心罢了。

阿绮若有所思地凝视他片刻,方觉困意再度袭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