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临盆

翠微被她的话吓得先是一惊,随即便镇定下来。

这两月里,她们这些近身服侍的婢子们都早已同医家和稳婆仔细学过到临盆之时该如何应对,一应事项都熟记于心。

翠微转身吩咐廊上另两个婢子,命一个去唤稳婆与医家,一个去刘夫人院中知会,自己则搀扶着阿绮往回去。

早半月前,院里的产房便已备好,床榻、被褥、布帛等一应俱全,连给小儿睡的襁褓也都有了。

阵痛才起,每次隔的时间略比半刻少些。

起初,阿绮待那阵痛意过去,尚能如常地慢慢往回行去,可待出了长廊,才回院中,未至产房,便又一阵痛意袭来。

她连忙停下脚步,扶住翠微,静静忍耐。

此时稳婆已过来了,在旁见状便知她正疼着,忙上前道:“夫人莫急,阵痛刚起来,离孩子出世还有许久,定要好生忍耐,留着力气!”

实则阿绮先前已听稳婆详述过一回,知晓开始时的痛并不如何剧烈,越往后,才越痛苦。

可她一向敏感得很,肌肤稍磕碰便会留痕,对苦涩、痛觉的感官更是如此。

常人尚能受住,不觉有异的苦味与痛楚,于她而言,便是难以忍受。

此时阵痛才起,就已令她难耐不已,可想到接下来的痛苦只有更甚,她只得艰难地点头,由二人搀着跨入屋去,勉力调整呼吸,忍着满头细汗,静静等着下一次痛。

翠微正听着稳婆的话,一面给阿绮更衣,一面替她拭汗,便听院中一阵嘈杂声传来。

原来是本一直闭门不出的刘夫人听了儿媳要临盆的消息,慌忙拖着已憔悴消瘦了许多的身子匆匆赶来了。

“阿绮——我的儿啊,你千万莫慌,我在外守着呢!”

刘夫人略带沙哑的嗓音颤巍巍自屋外传来,听得阿绮原本有些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心陡然亮堂了些。

她冲翠微使眼色,压着声轻道:“快叫人给母亲抬榻来,别教她冻着累着。”

翠微出去吩咐两声,便有人给刘夫人送了坐榻软垫并饮水点心。

刘夫人近来见自己憔悴心慌,不敢教阿绮见到,此刻却是什么也顾不得,被人浑浑噩噩搀至榻上坐下,便拨动手中佛珠,闭眼念叨:“我家阿绮胎位也正,日子也足,求佛祖庇佑,定教她平安……”

翠微在近旁听着,也不由心中恻然。

刘夫人未求孙儿如何,却求了阿绮平安。从前她还因恐儿媳无法生养而忧虑过一些时日,可临到头来,却还是将大人放在第一位的。

翠微咬咬牙,忍下那一阵翻涌的心绪,又叫人将刘夫人看顾好,方卷着衣袖又回了产房中。

妇人初次生育,须得数个时辰,一时间众人都屏息凝神,蓄着精力等着。

产房之中,阿绮捱着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疼痛,渐渐有些疲倦。

翠微拿了本她平日爱看的书,一页一页读给她听,好教她分出些心思,不那么难受。

间隙时,稳婆则时不时同她说话,教她如何放松身子。

戚娘恐她一会儿脱力,先去问了医家,得了允许后,便去切了些参片来给她含着。

阿绮断断续续地痛了两个时辰,自傍晚至黑夜,已觉精疲力竭,虽参片入口后源源不断的苦涩滋味教她精神稍振,可她到底还是底子薄弱,不过半个时辰过去,便又没了精神。

眼看着痛感越来越剧烈,间隔越来越短,阿绮只觉自己仿佛一尾被人自水塘中捞至岸边浅滩的鱼,挣扎着想往近在咫尺的水塘扑腾而去,可浑身却被一种穿不透的窒息笼罩着,眼见那水塘不过一步之遥,力气却如细沙一般从指尖飞速流逝。

“夫人千万撑住,您胎位很正,眼看孩子快要能冒头了,万不能在此时失了力气!”

稳婆一面教她呼吸省力,一面又让人塞了半片参入她口中,教她含在舌头之下。

这一回,那一阵干涩的苦楚效用似也减弱了许多,只令阿绮振奋了一刻,便又萎靡了些。

她努力呼吸着,分辨着耳边稳婆说的“用力”,可身子却与思绪渐渐剥离。

恍惚间,眼前闪过耀目白光,一切都似忽坠云雾间。

她的眼前是一副缓缓展开的画像,像上绘了位双十年华的女子,眉目秀致端庄,笑容温婉柔美,正满是慈爱的注视着她。

忽而那画中女子竟动了,顺着画轴款步行近到眼前,弯下腰来,眉眼弯弯注视着她,柔声唤:“阿绮。”

阿绮怔怔的抬眸注视着眼前面目熟悉又生疏的女子,仿佛能嗅到那垂下的长发间温馨宜人的芳香。

她眨了眨眼,隔着薄雾唤:“母亲。”

这是庐陵公主萧茂英,她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

“好孩子。”母亲俯身伸手,想要抚摸她的面庞。

阿绮觉得心都颤了,似多年旧梦成真,令她情不自禁仰起头,等着母亲的温柔抚触。

然就在此时,母亲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而温柔的嗓音:“阿英——”

母亲的手停住了,与她一同往那处看去,正见一未至而立的英俊郎君,一身白袍,满面温柔情意,正望着母女二人,缓步而来。

那是当年的士族翘楚,大司马崔恪峤。

阿绮一时怔住,双眸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眼前的父母双亲,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父母双全,是她十八年来深埋心底的夙愿,今日似乎就要实现了。

……

阿绮神志迷离时,周遭众人却急坏了。

稳婆使劲儿掐着她人中,翠微则在她耳边不断地呼喊,却只见她苍白着脸和唇,双眼渐渐失神,一面微笑,一面又自眼角流下泪来,似陷在梦里回不过神来。

稳婆只觉不对,摆手制止翠微,道:“夫人这是失了力气,神思不清了,快去叫医家来扎两针提神,再这样使不上力,孩子也难出来了!”

翠微连连点头,转身便出屋往院中去。

幸好有当日崔萱临盆时的险境为戒,医家早已在院中候着,一听唤便忙提着药箱往屋里去。

刘夫人等了数个时辰,虽已精疲力竭,却仍坚持坐在月下不肯进屋去,一见翠微出来,既想问情况,又恐耽误了,只僵直着身子,更快地拨动佛珠。

恰待医家进屋后,院外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还夹杂着府中仆从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入产房已有三个时辰了,老夫人也一直在院中守着——”

刘夫人扭头望去,但见院门外,月光与烛火辉映处,一众仆婢正簇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行来,正是流言中已凶多吉少的郗翰之。

“翰之!”刘夫人愣了一瞬,随即又惊又喜,耐不住流了一脸泪水,挣扎着起身,“你可算回来了,母亲还以为……”

郗翰之忙更加快了脚步,到母亲身边蹲下|身,握了握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是,儿子回来了,母亲莫担心。”

数日前,将长安攻下,又生擒姚符后,便一刻不歇,带着数人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直到方才终于回府。

方才过来的途中,已有仆从将这两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他隐约猜到母亲已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忧思难解,此刻一见她憔悴模样,便知自己猜对了。

只是现下他回来了,便也能让母亲安心了。更重要的,还有阿绮。

未等刘夫人说话,他已忍不住蹙眉,侧目望向一旁的产房。

院里未有教他恐慌害怕的可怖场景,众人都还算镇定,可见未出大事。

然他提着的心尚未放下,刘夫人又道:“先别管我,你媳妇正在里头,才叫了医家进去,说是脱力了,要施针!”

郗翰之浑身一凛,登时想起当日崔萱生产时,似乎也是因没了力气,昏厥过去,命悬一线。

阿绮这一胎怀得虽稳,可她原本身子便薄弱,要经那数个时辰的疼痛,定十分吃力。

他越想越心惊,吩咐人看顾好母亲后,便快步往产房奔去。

“阿绮——”

他忍不住呼唤,屋里婢子听到声响,忙将他迎入门中。

……

梦境中,阿绮望着越走越近的父母双亲,忍不住像个等着父母来抱的婴孩一般伸出双臂。

可不知为何,她只觉四肢似被牢牢钉住,动弹不得,紧接着,便是一阵针扎一般的刺痛。

她眼里忍不住沁出泪水,委屈地望着近在眼前的双亲。

“好疼……”

泪水令双眼仿佛蒙了层雾,眼前景象逐渐模糊,父母温柔慈爱的面容正一点点消解远去。

“阿绮——”

飘忽的意识逐渐回笼,耳边似有人在呼她的名。

她循声侧目,隐隐约约,似有明亮的烛火与月光交织,正辉映出门边一道身披银甲,腰佩长刀的挺拔身影。

那身影渐渐走近,恍惚间清晰起来,教她想起少年时,父亲出征归来的身影,和八年前,梅岭那个祭拜父亲的少年郎君。

“只盼他将来,能实现北伐之夙愿,也能好好待我的小阿绮……”

那是父亲临终前的话。

眼前走近的,正是父亲亲自替她挑选的郎君。

她忽然觉出几分安心。

无形中,仿佛有人一下将她的神思拉回现实。

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可不过一瞬,便被腹下更剧烈的疼痛席卷。

“好疼……”

她张目四顾,这才察觉自己浑身冷汗,而周遭众人正满脸紧张地望着自己,郗翰之也赫然在其中。

“郎君?”

郗翰之忙俯身趴到床边,抚着她的脸颊道:“是我,阿绮,我回来了。”

众人见她回神,皆松了口气,医家将银针快速拔去,稳婆则教她:“夫人快用力,孩子已要出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忙下意识抓紧手边之物,跟着稳婆的话努力使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气力耗尽,实在无法再使劲时,却听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她眼神一亮,循着声音便望过去。

“夫人顺利诞下了一位女郎,恭喜使君与夫人!”稳婆将孩子脐带剪下,稍清洗过后,以早已准备好的襁褓包裹住,交到郗翰之手中。

郗翰之手足无措地接过,小心翼翼抱在臂弯里,动也不敢动,只低着头温柔而充满奇异地凝视着襁褓中地孩子。

原本还挥舞着手脚高声啼哭的孩子,一入父亲怀中,便渐渐安静了,收拢手脚,紧闭双眼,沉沉睡去。

郗翰之地眼眶红了。

他蹲下|身来,将孩子放到阿绮身边,握住她搁在床边的手,哽咽着柔声道:“阿绮,咱们有女儿了……”

阿绮勉力转过脸去,望着襁褓中满身通红,却已生了一头浓密乌发的小小婴孩。

她眼眶湿润,拼着最后的力气,凑近安睡的女儿身边,轻轻吻女儿的额头。

母女二个一大一小,依偎在一处。

郗翰之红着眼睛睛看着,情不自禁也靠近些,越过安睡的女儿,轻轻搂住妻子,与她额头相抵。

二人一同将女儿围在正中,一家三口,温馨而动人。

盼了两辈子的梦,终于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