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流言

原本僵持的战局很快发生转折。

中原本是晋人故土,即便如今被胡人占领,肆虐多年,其中所居之寻常百姓,也多为曾经的晋人。

这些百姓当年未能跟随大批南渡者一同离开,多年来受胡人欺压,多凄惨不已,如今见旧主大军已打至中原腹地,哪里有不出手相帮的道理?

南燕人虽骁勇,可人数不多,便只常突袭游击,一击即退,退而复返。

当地百姓对地形甚熟稔,遂自发轮流派出年轻力壮者,埋伏在山石林木间,窥伺南燕人之动向,再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入北府军中。

如此几度通风报信,便帮北府兵将南燕人踪迹摸得一清二楚,迂回数日后,将其诱至一处,团团包围,一举歼灭。

半途的阻碍扫清,大军便可大举北上,直逼潼关。

潼关地区,北府军先锋部队与姚符重兵僵持,久等援军不至,本已现疲意,此时忽有主帅帐下人来报信,登时令全军上下精神振奋。

反倒是先前打定主意据守防御的后秦军,见晋人忽然气势大振,竟是方寸大乱,隐隐生出退意。

局势已然悄悄变了。

眼看着占据之中,北府军已占上风,寿春城中,却莫名出现了流言。

……

这日,临近阿绮产期,刘夫人不顾自己腿脚不便,亲自携着数个婢子往城中寺庙去祈福。

儿媳要临盆,她这个婆母不知为何,竟也暗暗紧张起来,可为了不让本就不安的阿绮心绪更不宁静,她也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往寺中祈福,以求心安。

她清晨便去,捐过香火后,又虔诚地磕头诵经,用过斋饭,至午后方归。

时节已入秋,午后日头比之先前,温和了许多,归去的路上,往来的行人也多了不少,只是不知为何,其中不少人看来皆有几分忧虑。

刘夫人起初并未察觉,直到坐在车中,行过城中最繁华热闹的长街时,却听到了不少议论。

“也不知郗使君如何了,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谁知道呢?照这两日街巷间的传言来看,只怕凶多吉少。”

“哎,好容易出了这样年轻有为的郎君,终是要葬身胡人铁蹄之下咯。”

……

往来的百姓自车外行过,口中议论也纷纷传入掀动的车帘中。

刘夫人入了一遭寺庙,本已有些疲乏,此时听到外头这般议论,却吓得慌忙撑起身,就连脸色也白了,哆嗦着手唤随行的董娘:“你方才可听见了,他们——说的可是翰之?”

那些风言风语,董娘亦是听得一字不差,此刻脸色也白了,忙扶着要出来的刘夫人,强作镇定道:“老夫人莫急,婢这便差人去前头茶楼里问问到底是何情况。”

刘夫人正愣着,略一点头,命车行慢些,才又坐了回去。

去打听消息的仆从很快便回来了,面色亦是格外沉重,奔至车外,拱手道:“老夫人,仆方才听茶楼中人说,这两日,城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消息,道咱们使君出征不利,遇到南燕的鲜卑残部阻截,只怕——凶多吉少了……”

刘夫人一时听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怎会如此?先前送来的信里,分明都还是好的……”

眼看着她眼眶已红了,董娘忙上前安慰:“老夫人莫急,街巷间常有捕风捉影的传言,您是使君的家眷,咱们府中都未曾听说的事,如何能听信这样的传言?”

刘夫人浑身都僵了,在辘辘前行的马车中盯着车顶,闻言颤着手点头:“是,是,我得快些回去,写信去问问翰之……”

董娘近来常跟着戚娘学些料理琐事的本事,见状刘夫人仍是浑浑噩噩的,不由提醒道:“老夫人今日是来替夫人和腹中孩儿祈福的,一会儿回去,若教夫人瞧出了什么,兴许会教夫人也跟着一同慌乱。”

刘夫人想着儿子,浑浊的眼已是通红,此刻再想起儿媳,又点头,紧攥着衣摆将心底的慌乱与不安尽力压下。

如今阿绮和她腹中胎儿是重中之重,月份将足,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

潼关,北府大军与先前诸路军会和,此时后秦将领姚芳已在率军西撤来援。

郗翰之分析形势后,当机立断,命麾下大将率水军自黄河入渭水,逼近长安,往石桥阻截往西而来的姚芳,同时又分出最骁勇善战的精兵三千人作混淆敌军视线的部队,从中路出,吸引姚符注意力,自己则率军往泾上击姚符麾下另两名大将。

那三千精兵果然吸引了姚符的注意力。

姚符欲各个击破,遂先派兵迎击那三千精兵。

孰料这三千人人数虽少,却各个精锐,战力十足,秦兵几度迎战,都未占上风。

姚符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埋伏,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恰此时,郗翰之与另一路军两面夹击,令姚符困在其中,不得突破。

三路军再度会和,形成大军,眼看就要一举攻破长安,刘澍恩便将寿春的消息传至郗翰之处。

“使君,寿春来消息了,不知是何人,将先前咱们战场上受挫的消息传去了,如今街头巷尾的百姓议论纷纷,都道……咱们就要兵败了。”

此时正是深夜,郗翰之正阖眼小憩。

他才将接下来攻城和擒拿的部署都安排吩咐下去,眼看两个时辰后便要出兵,骤闻此事,倏然睁眼,握拳在腰侧刀柄上轻叩了叩,问:“可知是何人散布的消息?”

刘澍恩道:“未有切实证据,然那边的消息称,近两日曾见数十客商模样的羌人,在城中出没。”

郗翰之双眸微眯,略一思量,便知当是姚符先前观形势不利,欲拖住他脚步,往寿春散布这样的消息。

他妻子有孕,母亲年迈,若得这样的消息,难保不会出事。

幸而姚符未曾料到,他的进展会如此神速,不过两月有余,便已逼至长安城下。

想起身在寿春的母亲与阿绮,郗翰之心中一阵紧缩,不知她们是否已听说了那些流言。

他先前送回的那些家信中,未曾提及太多战事,更未将途中遇到的阻碍道出,就是不愿教她们担心。

可若是听了那些流言,不论信不信,总多少会受些影响,尤其母亲那般易动摇的,最教人担心。

而阿绮,若无身孕,当能辨清情况,不轻易人云亦云,更能稳住母亲,可如今离她临盆之日已不远,她尚需格外的照顾,又如何还能如此?

他霍然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不出片刻,便当机立断:“传令下去,不必再等,即刻攻城。”

待将城攻下,生擒姚符,他便将余下事宜交出,亲自赶回去一趟。

……

刺史府中,阿绮趁着傍晚天高气爽之时,立在庭中,扶着树干微微扭动腰身,舒缓浑身的肿胀与酸软。

稳婆与医家都道,产期便是这两日,这两日随时都可能要临盆。

戚娘端了碗热腾腾的药膳进来,搁在廊下摆好的桌案上,道:“女郎,今日的药膳来了。”

阿绮不喜喝药,为了腹中胎儿方勉强每日都要饮汤药。不久前,刘夫人想了个法子,请医家去一同仔细拟了几张方子来,每日做成药膳送来,虽也不甚可口,却比只饮汤药堪入口多了。

阿绮见了那药膳,便想起了刘夫人,遂问:“母亲今日如何了?”

数日前,刘夫人自从寺中祈福归来后,便生了场病,连在寺中求来的平安符也未亲自给她,而是托董娘来转交的。

董娘来时,只道刘夫人因虔诚跪拜,本就不大灵便的腿脚受了寒,又染了些风寒,需卧床静养,因恐连累了阿绮,才不叫她过去。

阿绮本不疑有他,只嘱咐董娘代为问候,又命人去给刘夫人请医家。

可数日过去,刘夫人总不见好,仍是闭门不出,方引她渐渐担忧起来。

戚娘将勺箸摆好,闻言过来扶她,叹道:“仍与先前一样,婢未进屋,只远远的见着,老夫人照旧是恹恹的无甚精神,仿佛憔悴了许多。”

阿绮想起刘夫人这几日的反常,似是有意瞒着什么事一般,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她吃力地坐到案边,一勺一勺饮着汤,思忖片刻,吩咐道:“快请人去查一查,那日母亲回来时,可是在外头见到或听到了什么。”

刘夫人出身平民,除了一双腿脚不灵便,常常酸痛外,身子向来康健,从未有过风寒这样多日都未好的。她思来想去,还是认定是那日从寺中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才令其反常至此。

翠微领命去了,先寻两个得力的仆妇往刘夫人院中去问当日同去的仆婢,又请仆从去府外瞧瞧情况,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了消息。

翠微面色不愉,本犹豫着是否要说,却被阿绮一眼便看出了,连番询问下,只得道出实情:“那日老夫人回来时,在外听到了些不好的传闻,与使君有关……”

她将仆从在街市中打听来的传言一一说了。

阿绮听在耳中,渐渐也觉呼吸有些不稳了。

竟是这样的消息。

刘夫人素来疼爱关心儿子,听闻前线战事不顺,郗翰之可能凶多吉少的消息,自然忧虑难当。莫说刘夫人,便是她,此刻也莫名心慌意乱。

她盘腿坐着,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扶着隆起的腹部,只觉身子有些僵硬,遂勉力深深吸气,不断调整,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想起几日前收到郗翰之寄来的家信,信中并无不妥,仍如过去那些一样,洋洋洒洒近千言,战事上的不顺,亦是半点也未提及,信尾甚至略提了一句,再有不久,便可抽些功夫赶回来看她。

如此一想,她稍稍安下心来,又开始思量那些来源不明的流言。

北伐虽是举国关注的大事,可寿春距潼关有上千里路,不论战况如何,也不该只这短短一月时间,便自潼关传至寿春,令寿春城内人尽皆知。

如此看来,其中定有蹊跷,兴许便是有心人有意散播消息,扰乱视听,令寿春城中人心惶惶。

这般想着,阿绮终于彻底沉下心来。

不论情况如何,她绝不能慌乱,刘夫人亦是如此。

她轻舒一口气,令翠微将她搀起来,扶着腰便要往刘夫人院中去探望。

然大约是因方才那一阵紧张,令她腹中也紧缩了一阵,此刻骤然松懈许多,才行过长廊,正要踏上阶去,却忽觉腹部传来一阵抽痛。

她脚步猛然一滞,忙扶住廊边柱子,蹙眉等那一阵痛过去,沉声道:“翠微,我该是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男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