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僵持

产期将近,阿绮每日身上的不适渐渐又多了。

先前虽身子重,可到底行走起来也方便,只偶尔胳膊与腿脚有些浮肿,稍微按揉便能好转。

如今月份越大,每日的浮肿便越多。

她体态看来仍算轻盈,肌肤也白皙间透着红润,可被衣裙遮挡住的胳膊与双腿,却时常浮起一层,伸手去按压时,甚至能按出个凹陷,久久无法回弹。

她本不甚在意身上这些反应,可随着时日久了,眼看还有一月便要临盆,心底也不免生出许多担忧。

都道女子生产,尤其是头胎,最为凶险。

她始终记得,当年她的母亲庐陵公主,便是因被苏后所害,早产而亡。而后来她在宁州时,也曾亲眼目睹过堂姊生子时的险象。

身边的医家与稳婆也好,常来陪她与刘夫人说话的夫人们也好,虽都时时宽慰她,却仍无法令她彻底放下心来。

这日夜里,她仍旧睡得不甚安稳,清晨醒来后始终恹恹的,不论婢子们如何与她说笑,也总不能教她提起精神。

整整半日,她都抱了两本书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许久也未见翻页。

翠微与戚娘看在眼里,暗暗心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到午后,府中仆从将身在宁州的崔萱的信送来了。

翠微忙接过捧来,笑道:“女郎快瞧,是阿萱女郎的信!兴许阿萱女郎不久便会来看望女郎了!”

阿绮闻言,双眸一亮,歪在榻上的身子立刻直起,伸手便接过那信拆阅,无精打采的面上也多了几分生动颜色。

如今的她,只觉自己像一叶无依浮萍,格外盼着身边有人能做个依靠。

可待她满心期待地将崔萱的信读完,眸光却又一点点黯淡下来。

翠微见状,也渐渐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问:“信中如何说?”

阿绮轻叹一声,放下书信,提笔要写回信。

“外甥尚小,近来才染了风寒,离不得母亲,阿秭得再过些时日才能来看我。”

崔萱在信中写了,本想要赶来寿春,陪她一同生产,奈何儿子不久前染了风寒,许久才见好转,她无法前来,只能在家中多做些小孩儿的衣物,到时一并叫人捎来。

阿绮自然也明白崔萱所说绝非托词,如此情况下的确不宜独自离开,长途跋涉,可她近来忧思多,并不安心,总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翠微先是噤声,想了想方安慰道:“也好,到时待女郎临盆后,阿萱女郎再带着小郎君来,倒正好教两个孩子做伴。”

阿绮抿唇笑着点头,尽力将心底失落扫去,想出些愉快的事来写在信中。

回信才送出,便听在庭中玩耍的汤饼带着小银铃一溜烟儿跑过,轻轻吠了两声,似撒娇讨好一般。

此声一出,阿绮便知是刘夫人来了。

近来她身子重,走动起来不如先前方便,刘夫人便也不让她过去,而是亲自来拄着拐来看她。

她精神振了振,忙叫人两边搀着自榻上吃力地起身。

刘夫人进来,也不叫她坐下,反笑着上前同她一起在屋中走两步,道:“很快要养了,还是得多在屋里走两步才好。”

戚娘跟在一旁,道:“老夫人来得正好,女郎今日正有些恹恹的,多同老夫人说说话,兴许能好些。”

刘夫人闻言,下意识朝阿绮望去,见她容色虽还算红润,可神情中果然有几分倦怠与低落,忙拉着她到床边坐下,问:“阿绮,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因是在床边,不必拖履盘腿,坐着也不拘束,阿绮倒并未觉不适。

她望着刘夫人关切的模样,心中有一瞬犹豫。

近来婆媳二人虽关系亲近了许多,到底也未到能交心的地步,而如今她心中的烦躁与焦虑,本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哪里能同婆母说?

可她望着刘夫人毫不作伪的真挚面容,又想起近来二人因时常与城中数位夫人一同饮茶说话,也渐渐的不再是从前那般生疏,即便独处时,话也多了许多。

横竖如今堂姊不来,身边的亲属也只刘夫人了,她想了想,垂着头道:“不瞒婆母,近来大约是因就要生了,我总莫名有些担忧,像是心里没底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夫人听得仔细,见状便猜测她是因觉身边无所依靠,才生出恐慌来,遂轻叹一声,道:“你年纪还这样小,便要离了夫君,一人在家中生产,娘家也没什么人能来伴着你,着实教人怜惜。”

婆母的话,一下便说至阿绮心坎中,说得她眼眶忽而一酸,便有些泛红。

刘夫人心软,如今院中那些婢子也被管束得服帖,再没什么人无端在她耳边挑拨,眼下见儿媳这般,自然越看越觉怜惜,不由伸出枯瘦又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柔声道:“我虽未真正生养过,无法切身体会你的痛,可我到底也年长,活了这样多年,总是多些经验的。你这孩子,若是愿意,不妨便常将心里话说与我听听。你婆母我虽愚钝,有时说话也失分寸,可我定会将你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便如我待翰之一样。”

阿绮一怔,陡然抬眸去望她。

只见刘夫人略显苍老的浑浊双目里,饱含了真挚的关心,教人不由自主安定下来。

不知为何,阿绮竟从眼前的老妇人身上,瞧出了几分当年那张庐陵公主画像上的亲切。

她眼底湿意更甚,忽而想起那日郗翰之说过的话。

刘夫人面对并非亲生的郗翰之,能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如亲子,自然也能待她这个儿媳一样,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

如今,似乎已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望着眼前瘦弱的老妇人,微微哽咽,道:“母亲那不是愚钝,不过是心思直率,又纯善实在罢了,旁人喜欢还来不及呢。”

这是她的真心话,已见识过苏后那般面上笑脸相迎,暗中却狠下毒手的,刘夫人这般的,自然不会记恨。况且,她本也知刘夫人好意。

只是这回,却轮到刘夫人瞪大了眼,有些不确定地望着她:“你——唤我什么?”

阿绮面色红了红,有些嗫嚅。

她出生时,生母便亡故了,如今长到十八岁,还未曾唤过一声“母亲”,方才那一声,是一时心中感慨,不由自主唤出,如今再要唤一遍,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了。

“我……母亲。”

最后那两字,声音极低,刘夫人却真真切切听到了。

她心底已软作一团,也不再勉强,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抚着阿绮的鬓发,道:“好孩子,今日得你这一声‘母亲’,竟教我觉得此生儿女双全,一切都足了。如今,只盼你好好将孩儿生下。”

阿绮感到鬓边带着粗糙纹路的温热触感,终于将深埋在心底的恐惧说出:“我的母亲当年是难产而亡,阿秭——在宁州时临盆时,也曾命悬一线……眼下我也有些害怕……”

话至此,刘夫人哪里还不懂?

她敛去笑意,郑重道:“阿绮,生养之事,谁也不能预料,如今医家虽道你胎相甚稳,胎位也正,可我也不能道那时便会万无一失。”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然若那时真有意外,我定会想办法,教医家保住你。孩子——虽来得珍贵,却也得你康健才好。”

寻常人家的婆母,若看重子嗣,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绮一时感动不已,始终垂悬不安的心也终于渐渐安稳。

……

北伐前线,因战况顺利,洛阳既下,先锋部队稍作休整,便继续往潼关进发。

后秦虽乱,面对强敌直攻都城,也不得不休战迎敌。经过月余的部署,姚符将后秦主力集中,据险固守,只等敌军前来。

两军对峙中,北府军一时遇强敌,寸步难进,只能等后方援军赶到。

然后方由郗翰之亲自率领的大军北上之时,却在半道竟遇先前所灭的南燕余部三万人阻截。

虽郗翰之这些年熟读兵书,又多钻研武器,迎敌时以奇阵应对,又以大弩强槊击之,可南燕皆鲜卑人,骑□□湛,骁勇善战,人数不多,却十分难缠,是以行军速度一下放缓许多。

援军难以推进,先锋寸步难行,一时战况僵持不下。

饶是如此,郗翰之也未见慌乱,尤其每回寄往寿春的信中,也丝毫未提及战况的不顺,仍如先前一般述些琐碎小事,尤以途中偶然的见闻为主,好不教母亲与妻子担忧。

至于送往建康的战报,则皆据实以告,未有丝毫隐瞒。

因为军中时常有急报,郗翰之公务繁忙,遂封奏报皆由刘澍恩先拟写。

刘澍恩心中困惑不安,忍不住问:“使君,咱们此处情况,当真要如此分毫不差地送往长安吗?若教有心人利用可如何是好?”

他并不担心战局,却担心后方出事。

郗翰之才阅完他所拟奏报,稍改了两处,闻言道:“有心人若要利用,即便我不奏,他们也会知晓此地情况。”

战况并非机密,但凡想知晓的,定早已暗中派了人来,时时探听。他若不及时如实上报,只怕到时还得为人指摘,徒惹麻烦。

况且,眼下袁朔正在朝中大张旗鼓地扫除异己,将培植多年的心腹一个个安插要职。

他的心腹也都是士族出身,只是多是从前众人眼中的二等世家。士族间因此事也隐隐有互相倾轧的迹象,大约也少有精力顾及其他。

“至于后方,”他将笔搁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我留了人在,若有情况,会即刻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