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家信

第二日清晨,阿绮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人,只有软枕上留下几道褶皱。

她侧着身坐在窗边,右边颊上有被布料压出的红痕,迎着敞开的窗外投入的朝阳,看来多了几分别样的迷蒙之色。

不知怎的,见身边已无人时,她心底悄然涌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先前郗翰之也常出征在外,即便是孕后大多时候,她也并未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她原以为自己并不如何依赖旁人,可到今日才忽然发现,在尝试着敞开心怀,与他朝夕相对仅仅不到两月的时日里,便已有什么悄悄地改变了。

她揉了揉酸胀的腰窝,轻叹一声,压下心底异样,由翠微扶着起身,往榻边去洗漱饮食。

这一日除了不必等郗翰之归来,仿佛与先前并无不同,她仍是耐心地饮食休息,读书写字,侍弄草木,往刘夫人处问安,只是心底总有几分空荡荡的不知所措。

然到了傍晚时,却忽然收到了郗翰之命人送回的家书。

才离家不过一日,便已写了家书回来,着实令阿绮有些好笑。

然饶是如此,她心底也总有几分难掩的欣喜愉悦。

倒也并非是能解相思之苦的慰藉,而是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收到家书,教她有了几分被人牵挂珍重的感觉。

郗翰之十分孝顺,自找回刘夫人后,每回出征,都会每月给母亲写一封家书。可先前夫妻二人关系并不和睦,有时甚至称得上冷漠疏离,是以那一封封家信中,从无单独写给她这个妻子的。

她笑着自那仆从手中接过来信,一面拆一面问:“郎君可也给婆母写了?”

才离开不过一日便传书,着实令她莫名地羞赧,虽如今与刘夫人关系日益近了,她仍下意识地不愿让婆母知晓。

那仆从早得了命,闻言摇头道:“老夫人处并无。使君说了,老夫人处仍照从前的例,每月一封家书,不必教她老人家担忧。至于夫人处,若无急事,使君大约每十日会送一封来。”

阿绮想了想,军中当每日有往来的军报送出,发往建康,上报战况,她这一封家书,大约便携在其中一同送出,只经寿春时留下便可,并不额外多费人力,遂点头应下,低头去读信。

信中所写,未如她所料,并无表思念牵挂之意的话,只是略述了这一日的行程与预备歇脚扎营的地方,又嘱咐她记得按时加餐饭,若身上仍是酸胀,也记得多走两步,让身边的婢子替她揉一揉,字字句句,语气如常,似他就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不知为何,阿绮心中除了有几分新奇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读至近末尾时,白皙的脸蛋边竟隐隐浮现一抹红晕。

翠微趁她走神时,已将笔墨都备好了,见状语带促狭,嬉笑道:“女郎可是在想如何给使君回信了?”

阿绮本有些出神,经她这般一问,才回过神来,便见眼前已经铺陈好的笔墨与缣帛。

她稍稍一愣,指着那信道:“不必这样急着回信。”

郗翰之那信的末尾分明说了,他每回照常地写,却不必她一一回复。

传递家信这样的事,她只在前世时偶尔做过,如今早已记忆模糊,一时望着那空白的缣帛,也不知该写些什么。

翠微却掩唇轻笑,指着门外道:“女郎今日若不写出一封来,他今日只怕也不走了。”

阿绮抬眸望去,果然见那送信来的仆从虽出去了,却仍立在门槛外,时不时朝里张望一眼,仿佛正等着什么。

她低头瞧一眼信中的话,又瞧一眼那不肯离去的仆从,思来想去,只得叹一口气,提笔要写。

起初,她愣了许久,提笔的手悬在空白的缣帛上不肯落下,许久才堪堪写下“郎君”二字。

翠微在旁干瞧着,替她出主意:“女郎若不知如何写,不妨便说说今日做的事,读的书。”

阿绮想了想,深以为然,又翻开郗翰之寄来的信,见其中也多是行军期间的琐事,虽细碎,却也不觉枯燥。

她抬眸望向窗外庭中,忽而想起今日庭中一株桂树已经开了数朵,香气虽不浓郁,却若隐若现,格外宜人。

她抿唇想了想,提笔写:

今庭中早桂初绽,暗香宜人……

如此起了头,后面的话便自然接上,不多时,已写了封百余言的回信来。

她细看了看,虽不多,到底也非言之无物,便将缣帛叠起,收入信筒中,交给那等候多时的仆从。

那仆从早得了命,定要得了夫人回信才好,此时见阿绮果然写了,欣喜不已,双手捧着连连躬身行礼后,方下去歇息,等着将信送出。

恰戚娘自刘夫人院中回来,见那仆从离去,便多问了句,知阿绮得了郗翰之的信,才回了一封去时,面上便已笑开了。

她快步进屋至阿绮身边,替其将绾起的乌发解下,披散在脑后,十指插入发间,一点点按揉,驱散疲惫,道:“女郎近来倒与郎君越发和睦了,婢看在眼里,实在是高兴。”

阿绮闻言有些怔愣,抬头望着戚娘,略带迷茫,道:“戚娘高兴吗?可我……我总还是犹豫,我总怕眼前的光景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曾自云端跌落泥潭,如今每行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便如眼下,她分明已感到心意渐动,却似再拿不出上一世初嫁给郗翰之时,那种孤注一掷,全心投入的勇气。

戚娘望着眼前虽已有了数月身孕,却仍纯稚如初的年轻女郎,心中生出一阵温情。

她年岁长,陪在阿绮身边亦是最久,几是自她出生起,便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虽是主仆,情谊却格外不同。

“婢自然是高兴的。”她伸手抚着阿绮乌黑柔软的发鬓,微微笑着,眼角弯起细微纹路,“不知郎君先前做错了什么,教女郎这般抗拒,可婢了解女郎的性子,知道定是事出有因,如今见郎君是真心待女郎好,女郎也已有所改变,自然更好。”

她鼻间忽然有些酸涩,眼角也闪出湿意:“我家阿绮女郎啊,从小孤身一人,就要比旁人更谨慎小心些才好,咱们不急,安下心来,慢慢的。”

阿绮明白,戚娘说的,是指自己自小未得过母亲关怀,父亲也常年不在身边,十岁上便已父母双亡,身边的亲人,除了堂姊崔萱外,也无真心待她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去环住戚娘的腰身,将脸靠在戚娘的胸脯处,微微闭目,努力放宽心神。

她从前过得看似风光,实则却比寻常世家女郎更拘束艰难,兼前世时过得那暗无天日的两年,即便不刻意回想,也总会留下些阴影,眼下实该放宽心。

接下来数日,她仍与先前一样,每日安心静养,闲时往刘夫人处问安说话。

倒是寿春城中数位官家妇人,竟也开始登门拜访。

那几人乃是寿春的几位郡官的眷属,虽非高门大族出身,大多也出自书香门第,为人处事皆和善有分寸。

阿绮从前与郗翰之不睦,虽长居寿春,却也不大愿与他身边同僚的夫人子女多往来,乍见几人送帖登门,自然惊讶不已。

那几位夫人亦是头一次见刺史夫人,先拜过刘夫人,又往她院中来。

众人知她疑惑,其中一人便解释:“夫人不知,我等登门,乃使君授意。使君体谅夫人孕中,却不能亲自陪伴左右,恐夫人寂寞,便与我等夫君知会过,令我等常来,陪夫人说说话。”

阿绮一愣,这才明白是郗翰之的意思。

她凝神想了想,便忆起那日她给阿姊写信时,曾流露过些许想念的意思,他瞧见了,便问她是否平日也觉寂寞。

那时她只道是想念从前与堂姊一同说悄悄话的日子。

她平日一人住在府中,虽有不少仆婢陪伴,有时的确也觉少有人能说体己话,只是她从未向他表露过,他却注意到了,如今一声不响,替她寻来这些人做伴。

另一位妇人笑得羡慕,道:“使君待夫人着实体贴,出征在外,也挂念着夫人的日常起居。”

此话既是恭维,亦是真心。

时下郎君,但凡有雄心壮志,欲在仕途上大展宏图的,多常年奔波在外,而将妻儿留在家中,一年半载不曾有信,如郗翰之这般,面对北伐这等准备多年,举国瞩目的大事,仍能时刻牵挂夫人,的确少见,难怪教人羡慕。

阿绮听着众人的言语,抿唇笑了,心底竟第一次生出想给他写书信的念头。

……

却道郗翰之自寿春出发后,虽记挂着家中,于战事上却毫不含糊。

他将彭城选做驻地,抵达后,便兵分四路,由先前已定下的手下将领率领,分别由淮、淝转往许都、洛阳二地。

后秦正逢内乱,各地守军犹如群龙无首,面对气势汹汹北上的晋军,竟是束手无措,纷纷附降,令晋军进展神速,不过月余,便拿下了洛阳。

洛阳曾为都城,更也在当年司州之内,攻下洛阳,便意味着长安已近在咫尺。

开战如此顺利,北府军上下振奋不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进发长安。

郗翰之却不敢掉以轻心,待消息一传来,便召众将至帐中商议,数个时辰后方休。

待众将离去,刘澍恩方将才收到的家信送入帐中。

郗翰之本已有些疲乏,欲小憩片刻,一见他手中信,便知是阿绮寄来的,一下便睡意全无,坐直了身子,接过拆阅。

先前他头一回写信予她时,心中除了隐隐的期待,更有些忐忑。他虽在心中写了不必她即刻回信,可心底却又恐因着这一句,她便干脆不回信了,遂在送出前,又仔细交代定要等她回信。

幸好那时距离不远,不过一日便收到了回信。

她所写不多,与他洋洋洒洒数百言比,短短百余言,着实有些少。可饶是如此,他也已觉珍贵不已,直揣在胸口处多日,反复地看,直至十日到了,才将早已写好的书信送出,等着她下一封回信。

到今日,已有整整四封。

今日的信,虽仍不及他那般仿佛有千言万语怎么也说不尽,可比起第一回时,已是多了许多。

他将早已写下的回信铺在案上,又来回地读阿绮送来那封,照着其中的话再往回信中添上数句,末了又想起两件今日的琐事,再添两笔后,方封好交人送出。

算算时日,阿绮的身孕已有七月余,再过不久孩子便要出世。除了挂念她每日夜里是否又睡得浅了,腿脚是否又肿胀,他眼下也开始担忧不久的生产。

他半靠在简陋的榻上,心底一面估量着如今的局势,一面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初时在宁州见过崔萱生产惊险。

当时若非他及时将胡医家带至,将险些昏迷的崔萱又救了回来,最终有惊无险,只怕结果难料。

都道妇人生产最是艰难,堪比走一遭鬼门关,如今阿绮月份渐大,正带着他心底那份担忧也愈重了。

他虽盼子许久,对阿绮能怀这一胎万分欣喜,可如今更记挂的是她的身子。

她从前就体弱,好容易调养得当,怀了这一胎,日日好生将养,方康健至今,生产时可半点差错也不能有。

家中虽有医家,稳婆也早住到府中,她亲近的婢子们也日日学着妇人生产前后的事,可到底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如今距临盆之日不到两月,他得好好做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