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戚娘每日都要往刘夫人院中去上两三个时辰,教董娘一些管家之道。
阿绮也不再如先前一般无事绝不踏足刘夫人处。
生疏了两年,她也无法做到一下便亲如母女,便有意去得勤一些,除了如常地教戚娘和翠微去问候外,约隔两三日,也会亲自去问安说话。
刘夫人起初望着从来都矜贵自持,不甚热络的儿媳忽然常来,颇有些受宠若惊。
可两三回下来便明白了,她这是当真要下决心来孝敬自己这个婆母了。
人心肉长,刘夫人过了多年苦日子,受过无数冷落白眼,面对儿媳如此,便渐渐觉出珍贵来。
她念着儿媳怀孕,不便时常行过府中曲曲折折的长廊与蜿蜒的小道来她屋里,便也常亲自拄着拐,由人搀扶着过来同阿绮说话,有时还会亲手做一碗添了醋的汤饼来。
婆媳之间,渐渐有了冰雪初融的样子。
郗翰之将二人的变化看在眼里,自是又欣喜,又感慨。
他始终还记得,如今阿绮待他,虽已松动了,却并非全然信赖,偶尔他不经意侧目时,仍能见她若有所思,心神恍惚地望着自己。
他总想,她看似决绝,实则心地又极软,若要将她留下,除了他自己真心诚意地待她好,总还需要些别的。
即将出世的孩子兴许能令她稍稍心软,而在这个家中,除了他以外,也只母亲一人,能令她体会更多亲人间的温情。
若母亲真能与阿绮好好共处,于阿绮而言,大约也能弥补几分她幼时渴望却总得不到的慈母爱意;于母亲而言,则能令寡居的日子多许多乐趣与欣慰;于他而言,亦能稍有慰藉。
临近出征,他越发忙碌,每日早出晚归,有两回夜里甚至都宿在军营和衙署中。
饶是知自己为此战准备多年,而前世,此战也异常顺利,如今蓄势待发,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至出征前五日,曾诩送来了建康城中的消息。
月余之前,秦主姚符赠他金银美人之事,朝中百官已尽知晓。
士族官员们先前虽迫于形势,不敢再明言对郗翰之出身的鄙夷,可此事一起,仍是忍不住纷纷议论,甚至面对萧明棠与袁朔时,也毫不掩饰心中的猜疑,皆以为其出身寒微,八成会被姚符如此故作礼贤下士的姿态引得生出二心。
其时不少人言,寒微出身者,恐都少几分傲骨,轻易便会为五斗米折腰。
然未待这些风言风语流传开来,朝中却出了另一件令人汗颜的事。
原本因苏后的扶持与苏裕的权倾朝野,苏氏继崔氏后,也于士族中脱颖而出,甚至有数年时间,众人议起时,几可比肩皇族萧氏,可算盛极一时。
可两月前,太后获罪被废,苏家为官者,上至尚书令苏裕,下至寻常县官,皆受牵连,或罢官,或贬黜。
从前的顶尖士族,一夕之间沦落,虽仍有万贯家财,可论权势,论名望,便连三等士族也比不上了,其中自然不乏接受不了这等落差的。
苏裕之族弟苏涛,本为扬州刺史,掌着晋室腹地,此番变故中,为天子免官,一时自云端跌落,不敢面对旁人的议论与鄙夷,日日闭门不出,看似沉迷声色,实则是暗中盘算,另谋出路。
恰此时,秦主礼贤下士,格外看重郗翰之的消息传来,令苏涛起了心思,闭门苦思整整两日后,便下定决心,当即收拾家当,带着全家数百人口,连夜北上,欲借自己士族高门的出身与从前的声望,投奔秦主姚符。
一时间,朝野哗然,谁也料不到,最先叛离的并非寒门出身的郗翰之,竟是士族出身的苏涛!
先前本对郗翰之颇多怀疑的朝臣纷纷噤声,不敢再多言。
而那苏涛为避中途为人阻拦,一路携家眷人口日夜兼程,越过边境,入了后秦地界。
他满以为凭着自己显赫的出身,定能得姚符青睐,有不输郗翰之的礼遇。
可哪里知晓,姚符对郗翰之的求贤之心,不过是为了暂缓战事,面对叛国北逃的苏涛,他鄙夷不已,半点也不愿接纳。
苏涛等人尚未赶至长安,只在投宿驿站的路上,姚符的旨意便到了——
苏氏众人不得踏入长安半步,苏涛被拿下狱,数日后当街斩杀,族中前来的妇女则尽赐诸胡。
消息传至建康,令原本见势不对,也想暗投胡人的士族们俱是惊骇不已,不敢再动。
如此,倒也令不少从前主和不主战的朝臣们心意松动,渐渐支持起郗翰之的北伐。
……
临行前一日,郗翰之回来得比平日更早了大半个时辰,先往刘夫人处去问安。
刘夫人如今更体谅儿媳,虽亲手给他做了胡饼,却未劝他多吃,反叫他留些胃口,早些回去与阿绮一同用晡食。
出征常是天未亮便要走,郗翰之不会再来辞行,遂仔细嘱咐她在家中时,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随后又郑重行礼后,方回寝房。
因急着回去见阿绮,他步履行得格外快,才踏入院中,便先张目四顾,寻那该在院中散步消食的身影。
他才一愣,便听廊下婢子见到他后,往寝房中唤,这才知阿绮在屋中。
他信步踏入,正见阿绮挺着越发大的肚子,立在一个敞开的箱笥边,看着婢子将衣物一件件收入其中。
他仔细一瞧,才知那些衣物,都是他寻常出征时常穿的玄色束身衣袍。
阿绮听到动静,扶着腰回身望过来,微微笑道:“郎君回来了,腹中可觉饥饿?”
“方才在母亲屋里用了块胡饼,算不得饥饿,不过也该用晡食了。”郗翰之解下外袍,取过婢子递来的湿巾擦净面与颈后,便上前将她揽在怀中,一手垫在她腰后替她省些力气,望着那已装得差不多的箱笥,温声道,“你怎做这些?我记得我吩咐过,只叫嘉奉来拿两身衣袍便好。”
那箱子虽不大,可除了寻常衣物,还有蒲扇、牛皮水囊等杂物。
阿绮见已收拾妥当,便命婢子下去歇着,往已备好饭食的桌案边去,道:“郎君就要离去,我忽然想起,数次出征,我还从未替郎君收拾过行囊,本也不必我亲自动手,只费神想想要备些什么,其余的都是旁人来。”
郗翰之脑中此时还想着方才阿绮立在那箱笥边,替他收拾行囊的模样,心底是后知后觉的欣喜与暖意。
那里头的蒲扇、备用的水囊等物,皆是她的细心思量。
他饮了口凉丝丝的酸梅汤,只觉那滋味比平日少了几分酸涩,又多了几分甜蜜。
“多谢你这样费心。”
他说不出别的,只亲手替她盛了温热的米粥,将她爱吃的几样腌菜都送至她面前。
暮色渐沉时,二人一同到庭中散步消食。
今夜明月升得格外早,夕阳余晖仍在,举头便能望见圆月。
夏日傍晚微醺的凉风习来,郗翰之闻着幽幽草木香,也隐隐生出了离别前夜的惆怅与不舍。
他悄悄侧目,望着映照在金色夕照下,莹润动人的阿绮,轻声道:“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去,可我眼下总还放不下你。”
二人在庭中草木间停下脚步。
阿绮转身望着他,比先前丰润了些许的面庞上漾起笑意,眉眼弯弯,酒壑动人:“医家近来诊脉,都道我一切都好,稳婆也已住到府中了,郎君不必忧心。”
夜色渐浓,郗翰之垂首望着她明亮的眼眸,一时有几分恍惚,不由微微俯下|身去,轻吻了下她的眼睑,握住她双肩,嗓音嘶哑,问:“阿绮,你会等我回来吗?”
他此刻心底充满不安。
先前她独自离去时,便是他离府之时。
她近来虽已与他亲近了许多,却仍未再表明过心意,更不曾说过愿留在他身边的话。
他心中空落落的,只恐她心中去意未曾改变,于他出征时,再度离去。
阿绮愣住,望着他眼底隐隐的不安,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可话到嘴边,终是未出口。
先前虽心意松动,愿试着接纳他,可如今不过两月,她不曾排斥,却也仍未能将心底的伤痛抹去。
时至今日,她仍未有足够的勇气,往后余生,安心与他做夫妻。
“我知郎君想要我说什么,可我不愿骗你。”
她收起面上笑容,语气诚挚而坦然。
郗翰之只觉浑身有些紧绷,心也有些沉,隐隐以为她要说的话,要令他失落又挫败。
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怔住了。
“我如今仍未能说服自己,日后便安心为郎君之妻,可我不会再不告而别,此番出征,我会在府中等着郎君得胜归来。”
郗翰之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却仿佛未明白她的意思,直望着她片刻,方反应过来,一颗已沉入水中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似溺水后重获新生一般。
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中,细细吻她鬓角,低语道:“阿绮,多谢你……”
阿绮偎在他怀中,下意识弯起唇角,道:“若待郎君归来,我仍要离开,只盼郎君莫要阻拦。”
她话音轻轻软软,幽幽钻入郗翰之耳中,令他眸光一黯。
他无奈轻叹一声,掩去眼底的惆怅与失落,微笑着将她放开些,抚着她的脸庞:“你手中还有我亲自送给你的和离书,若当真要走,我如何阻拦?”
夜里,二人未再如先前一般分床榻而眠。
郗翰之将被衾与软枕都移到床上,卧在阿绮身边。
随着月份大了,阿绮近来虽嗜睡,可夜里睡觉却愈发不安稳,夏夜里有郗翰之睡在身边,本以为会更加难眠,可不知为何,她竟出乎意料地很快便入眠。
深夜醒来时,她也未觉浑身浸满薄汗,朦胧中反而感到一阵凉风习来。
她眨了眨困倦的眼,直到神思稍稍清明时,才发现枕边人正一手握着蒲扇轻轻地摇,另一手则紧紧搂着她。
二人紧紧相贴的身躯间有源源不断的热意涌来,而摇动的蒲扇间,徐来的凉风则将那阵热意驱散。
阿绮困顿不已,想将他推开些,却听他低声道:“还有两个时辰我便要走了,让我再抱一会儿吧,你好好睡。”
说着,他搂住她的那条臂膀丝毫松动。
阿绮微挣了下,见未动弹,也不再动,只被袭来的困意又卷入梦中。
朦胧中,她仿佛听到他在耳边说话:“我会战胜,我会收回北方失地,往后带着你一同去看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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