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婆母

第二日一早,郗翰之离去前,思来想去,仍是派了身边的亲随到刘夫人院中知会了一声。

刘夫人身子已大好了,昨夜睡得香,今日醒得早,本是等着儿子派人来料理余下的事,可朝食还未用完,却听说要来的变作是儿媳。

她本未觉得昨日之事是自己的错,可乍一听阿绮已知道了,还主动要来她院中替她管束下人,她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羞愧之意来。

她老脸红了红,将那随从挥退,又命董娘过来,先是将本就尚算整洁的屋里重又拾掇一番,又命人去搬了张宽敞的软榻来,在两旁多放些碎冰,让婢子在旁多打打扇,令屋中暑热消散,方定下心来,耐心等着。

阿绮也未教她多等,待郗翰之离去后,便带了戚娘、翠微与另外两个跟随多年,办事牢靠的婢子过来了。

她如今月份又大了些,腹部隆起也越发明显,幸而四肢仍纤细柔软,气色红润,行止间也轻盈利落。

刘夫人见了心中一定,可仍还是小心着,遂忙叫她不必行礼,只教董娘去搀她坐到那张已沁凉舒爽的榻上。

董娘笑道:“夫人可算来了。老夫人自知晓夫人要来后,一早便命婢到处收拾,光这一张坐榻,都叫婢取了冰来扇了又扇,只怕夫人觉得闷热。”

阿绮一愣,这才渐渐感觉到自己身坐的这张榻上,虽铺了稍厚的软垫,却未有丝毫闷热感,反而有种沁凉舒爽的感觉。

刘夫人笑道:“我节省惯了,夏日用冰,总觉太奢侈,平日用得少。今日你要来,我听闻怀着身孕的妇人都比常人更惧热些,便提前准备了一番。”

阿绮望着刘夫人布满沟壑,面带笑意的面庞,心底涌起暖意。

眼前的妇人,年岁只近半百,若是身在高门士族间,大约还是个精致成熟的妇人模样。

可她年轻时便丧夫,担起了抚育继子的重担,凭着一己之力,将郗翰之拉扯长大,后来又跟着陈家流亡南下,直到两年前找到儿子,才真正地享到了儿子的福。

她也不过是个稍心软,稍笨拙了些的老妇人罢了。

阿绮深吸一口气,尽力将平日里已成习惯的敬而远之的态度抹去,笑着道:“劳婆母费心了。我怀着身孕固然重要,婆母是长辈,也该保重身子,平日万不能苦着自己。”

说着,她望向戚娘。

府中虽有专门的管事管着府中的吃穿用度,可遇上各种拿捏不准的,管事多来找戚娘拿主意,是以戚娘对府中的事知道得甚多。

戚娘一下便明白了阿绮的意思,忙冲刘夫人恭敬笑道:“老夫人,这每日的冰,都是有定例的,老夫人身为长辈,一切用度当是府中最好的,夏日用冰的份例也是最多的。寻常人家难见到冰,是因未建冰窖,无处贮存。可咱们居的是刺史府,底下便有大大的冰窖,贮存起来,不过是多舀几瓢水的事,老夫人千万不必担忧奢费之事。况且,夫人素来家教极严,也最不喜铺张,绝不会有逾越。”

刘夫人听了,这才明白过来,心中不由有些懊恼:“原来是我这老妇见识浅,不晓得这冰是如何弄的,倒白白热了那么多久的时日。”

阿绮抿唇微笑,柔声真挚道:“婆母不必自谦,此事我也有错,身为儿媳,却未细心照料好婆母的日常起居。”

她顿了顿,想起昨日的事,道:“连府中的下人也未管束好,还要徒惹替我忧心。”

刘夫人从来是不大会说话的,平日见这儿媳,也觉虽端庄得体,却并不大平易近人,今日头一回见她如此,除了意外,更有些感叹。

“哎,说起来,那些下人也是我带来的,合该我来管束,倒是儿媳你,从前娘家带来的那些人,却从未出过岔子。我呀,见识浅陋,从前在北方也好,南方也好,若是带着一二个服侍的,尚能管一管,如今家里这样多人,着实无能为力。”

实则忽而自一寻常平民妇人变作使君府中的老夫人,刘夫人一直都未曾习惯。

她心知自己见识浅薄,也因此暗暗羞愧过,是以面对下人们,除了本就有的善良宽厚外,更有几分不敢插手,视而不见的纵容。

阿绮自然听出了她语中的自责与失落,亲自替她斟了碗酸梅汤,以手在碗侧试了试温度,见不甚冰凉,方递过去,微笑道:“这样的事,没有哪个人是生来便会的,婆母身为长辈,若愿亲自管教,自然是最好,若不愿,也自有旁人可代劳。”

说着,她指了指戚娘,道:“戚娘跟在我身边多年,办事素来牢靠,我身边仆婢们的事,便多由她管。婆母若不嫌弃,也可叫她叨扰数日,也无旁的,便将从前我在娘家时,家中给下人们定下的规矩一条条学一学,往后罚也好,赏也罢,都有据可依。”

翠微闻声将已然重新抄录的缣帛取出,奉至刘夫人眼前。

清河崔氏乃百年望族,近年达最盛,家中仆从婢子等多至数千人,自然有清楚的规矩在,平日下人们进出府邸、支取例钱、乃至寻常的吃穿用度、言行举止,都自有章程。

阿绮虽平日待身边的婢子仆从等多宽和,可也从来都不偏不倚地依规矩行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才能教人信服。

“如此甚好。”刘夫人垂首去看那摊开的缣帛上一列列字迹,连连点头,叹道:“到底是有成百上千人的大族,这样讲究!”

她伸手去一点点找寻着,到一处停下,仔细读道:“那此番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主人,便可先罚三月例钱,再——再罚每日做府中劳役一个时辰。”

阿绮含笑点头:“正是,往后婆母若赏罚之间拿不定主意,便都可来看一看。”

说到此处,她面色稍肃,语调真挚,道:“从前我不愿多插手婆母的事,是怕教婆母以为我不敬尊长,可如此,也少了许多该有的关怀,只盼婆母勿要怪罪。”

刘夫人一顿,抬眸望着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如此说的儿媳,心中也多了几分难言的感慨,连鼻尖也开始泛酸。

她浑浊双目中多了湿意,喉间也微微哽住:“我不怪你,我……从前也曾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盼你也能体谅。”

婆媳二人对视一瞬,忽而都笑了。

阿绮眼底也多了湿意,刘夫人忙道:“女子怀孕时,可不能落泪,在我家乡那里都说,孕哭多了最伤神,你可不能落泪!”

阿绮听着她毫不掩饰的焦急话语,一时又笑了,一面取了帕将眼角水光拭去,一面又教董娘给刘夫人取帕子。

她头一回想,有这样的婆母,大约也是件好事。

婆媳二人虽还生疏,却仍是说了一阵话,直到午时的烈日即将升上时,刘夫人方教阿绮快些回去。

……

傍晚,郗翰之回来得比往日都早些,才要如往常一样,往母亲院中去,却忽而脚步一转,先回了寝房。

阿绮还在庭中消食,远远见他,也不再走了,只等着他走近,稍有诧异,问:“郎君今日怎回来得这样早?可往婆母处问候过了?”

郗翰之先观她神色,见并无异样,只眼眸极细微的肿起,也顾不得回答她的话,只问:“怎眼睛肿了?可是哭过了?”

阿绮一愣,抚了抚眼皮,这才想起晨起后在刘夫人处的那一阵泪意。

她的肌肤本就十分敏感,易留痕迹,怀胎至现在,竟是越发细嫩,痕迹难消了。

“白日去了婆母处,与她一同说了些话,不过是有几分感慨罢了,哪里就是哭了?”

她最是爱美,正说着,便疾步回去,要翠微去取湿水的冷巾帕来敷眼。

郗翰之听她如此说,便知二人间未有不愉,才刚放下心来,又见她已疾步回屋去了,忙快步跟上,在她身后小心护着。

待坐到榻上,翠微取了巾帕来,他又主动伸手接过,替她将冷巾子敷在眼上。

她因月份大了,腹中沉重,已不能仰躺而下,只能侧身躺着,需腾出一手来扶着那巾子。

郗翰之见状,也不去更衣了,干脆在她身边坐着替她扶着。

阿绮也知他要问白日的事,遂将事都一一道来,末了,见时间已差不多,便将他手中巾帕推开,道:“今日与婆母说过话后,我仿佛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我想,婆母也是不易。我幼时本在养在叔父家中,后来被接入宫中,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候,对着见到的人也好,事也罢,都觉无所适从。想来婆母初来时,也是这般。只是我不曾体察罢了。”

这是自知晓苏后与萧明棠的真面目后,郗翰之头一回听她主动提及幼时在宫中的事。

他心底有些酸,望着已取了铜镜仔细照双目的她,不禁伸出手去,自身后将她双肩环入怀中,凑近些轻声道:“母亲的确不易,你也是如此。”

他低首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下,嗓音喑哑道:“当年面对并非亲生的我,母亲能视如己出,十年如一日地养育我,如今面对你,定也会视如己出。只是她年岁大了,你给她些时间。”

镜中,阿绮好容易敷过后消肿的清澈双目又悄悄浮上一层湿意。

她想起了已故的父亲,也想起了素未谋面,只在画中见过的母亲。

能有亲人在侧的时日,该好好珍惜才是。

她眨了眨眼,将铜镜放下,郑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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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丽质是个胆小怕事的姑娘,却偏偏穿成了亡国祸水。

十五岁及笄那年,睿王对祸水一见钟情,于是哭着求着让太后提亲;

十六岁成婚那日,当今皇帝对祸水一见钟情,于是不择手段强夺弟媳,金屋藏娇;

从此皇帝沉迷声色,睿王远走边疆,多年兄弟反目成仇。

三年后,昔日强盛的帝国陷入战火。

祸水成了人们口中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最后被坑杀在逃亡的路上。

得知这一切的丽质吓得瑟瑟发抖,将目光转向了年轻的河东节度使裴济。

……

起初,望着被天子不顾一切带回宫中,哭哭啼啼时还不忘对他这个节度使手指勾缠,轻抛媚眼的妖艳祸水,

裴济轻嗤一声,冷眼旁观,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屑。

后来,明知她的眼泪也好,无辜也罢,都不过是欺骗他人的惺惺作态之举,

他仍是忍不住将那既妩媚妖艳,又娇弱撩人的祸水抵在墙边,眸色幽深,道:“娘娘的泪水金贵,烫得臣心口疼。”

……

逃亡路上,十万将士挡于阵前,跪请天子诛杀祸水。

天子满心满眼的不忍,捧着丽质的手哀哀不舍,却仍是奉上三尺白绫,转身道:“爱妃自行了断吧。”

丽质转头扑入裴济怀中。

年轻的河东节度使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一念成魔,领着叛军一路攻入长安,亲自抱着美人,捧上皇后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