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郗翰之如常归来,先往刘夫人屋中去问安。
然今日才踏入院中,他敏锐地察觉周遭比往日静了不少,抬眼四顾,便发现候在外服侍的婢子们似少了许多。
他微微蹙眉,待踏入屋中,又见平日笑脸相迎的母亲,今日竟有些心不在焉,心底疑惑更甚,遂行礼后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怎如此模样?儿子方才看,服侍的人似也少了许多。”
刘夫人已然等得心焦不已,恨不能再拿些人来问清楚,此刻见儿子回来了,方觉心神镇定了些,忙道:“翰之,你不知晓,如今府上似传出了不少与儿媳有关的流言。”
郗翰之神色一凛,与刘夫人对坐案边,沉声问:“何种流言?”
刘夫人捂了捂心口,示意董娘来说。
董娘是早就跟在刘夫人身侧,自新安一同跟来的,办事素来牢靠,自巧娟去后,便多由她服侍在侧,深得信任。
她知此事老夫人定难启齿,要命她来说,遂早早将话都捋顺了,此刻面对郗翰之,也是有条不紊,将白日所闻婢子们的闲言碎语一一道出,末了又道:“其时老夫人已命婢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都关入柴房中了,只等着查清后,再行发落。”
话音落下,刘夫人面上担忧更甚,叹息一声,道:“翰之,关系到儿媳声誉,如今还只在府中流传,若哪一日教外头的人听去可就不好了,可得好好处置!”
郗翰之方才听董娘说时,脸色已不大好,如今更是彻底黑了。
莫说婢子们议论的那几件事,他本就统统都知晓,数日前更是才与阿绮将此事敞开说通,即便是他并不知晓,府中夫人的事也轮不到下人们多嘴议论。
想来是那些自外头买来的婢子们跟在母亲身边久了,知晓她性子优柔,管束甚宽,渐渐地胆子也大了。
他稍蹙眉思忖,勉力放缓声调,冲刘夫人道:“母亲,此事阿绮可知晓了?”
实则他是想问母亲,是否已亲自去问过阿绮了。
他知母亲心底不坏,却不如那些大家出身的妇人们一般,自小便学着如何待人处世,说话更是时常欠妥,引人误会,阿绮如今还在孕中,心思敏感,恐会生出龃龉。
只是他也不愿教母亲难堪伤心,遂换了个问法。
说到此事,刘夫人心中那股气愈觉无处发泄,连连摇头道:“儿媳应还不知晓,我白日本想亲自去问她,可才出了院子,想起你先前说的,但凡有事,先来问你。我先前已屡次闹出笑话来,实不敢再自作主张。况且,处置人这样的事,我也不擅,便还是回来,等着你来定夺。”
郗翰之闻言,微微怔住,听着母亲絮絮的话,心底渐渐涌起一阵暖意。
母亲虽思虑上迟钝些,却着实是事事将他这个儿子的话放在心上的。
他遂放柔了面色,亲手替她盛了一碗热粥,道:“母亲做得甚好,那些婢子们的话都不过是捕风捉影,信不得,其中情况,儿子一早便知晓了,母亲不必太过忧心。方才儿子听说,昨日夜里,母亲贪了两口冰镇的酸梅汤,导致夜里腹痛,今日可不能再如此了,快饮些热粥,好好暖一暖肠胃。”
刘夫人对儿子信赖,听他道早已知晓,不过都是捕风捉影,便放下心来,也不再多问到底是何情况,一面接过粥来,一面想起那些被关起来的婢子们,摇头道:“我平日待她们那样好,哪知却是将她们惯得没了规矩。我也是不堪用的,平日里不懂如何管教人,眼下想要管束,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郗翰之道:“手下人宽和对待,本没有错。只是也不能忘了规矩,平素处事,也得赏罚分明才好。今日之事,依我看,便先将那些人打一顿,长些教训,再派人来教教他们府中的规矩,一应对错的赏罚更要说清楚,好教她们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刘夫人深以为然,可一时又觉难以下手:“此法好是好,只是——那些规矩,若说与我听,我倒能一一遵守,叫我来定,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郗翰之点头,想了想,道:“此事不必母亲操心,明日儿子便派些人来。”
刘夫人不是个爱管事的,闻言彻底安下心来,继续喝粥。
郗翰之多坐了一会儿,直陪着她用过了饭,方起身离去。
……
寝房中,阿绮已用过饭,又在院中散步消食回来,正坐在妆奁前将耳边颈间的钗环取下。
夕阳渐沉,天色暗下。
阿绮将腕上玉镯取下,放回妆奁中,侧目看一眼窗外天边,下意识说了句:“今日郎君怎还未归来?”
翠微才带着汤饼到胡娘子处喂食,此刻回屋来,道:“郎君已回来了,今日在老夫人处多留了会儿。”
说罢,她跨入屋中,又拣了香到炉中,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蹙眉道:“白日见老夫人院里有不少动静,后来去瞧了一眼才知,竟然有四五个婢子都被老夫人下令关到柴房中去了,方才还说,使君又着了人去,要将她们都打一顿呢,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阿绮已然举了木梳细细梳发。
因崔萱送来的信中提过,产后有近一月的时日,每日掉许多发,她遂格外在意,欲趁着生产前这数月的时间,将一头浓密柔顺的乌青发丝养护好。
闻言她梳发的手顿了顿,透过铜镜又望一眼屋外的长廊,仍未见到熟悉的身影。
“是啊,婆母待下人多宽仁,郎君也甚少插手宅中事,今日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她虽并不厌恶刘夫人,平日待这位婆母也多尊重,可到底大多时候都泾渭分明,且先前几次,但凡与刘夫人有关的事,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她此刻心中莫名有几分不安。
正胡思乱想间,坐在屋外廊下乘凉做针线的戚娘便道:“使君回来了!”
阿绮下意识望向屋外,果然见郗翰之大步行来,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屋门外,面色间除了疲惫外,也确有几分沉郁之色。
她本想要起身去迎,见状动作便稍缓。
大约是近来和睦的时候多了,每日见他归来,都是笑意盎然,忽有不快的事,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她正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将他真心当作郎君来相处,正觉心意松动,生恐因一次不快,便将好容易积累起来的情意消磨殆尽。
然郗翰之似未察觉到她今日的不同,待踏入屋中时,便尽力将面上方才的那几分不愉隐去,换上平日的笑容,温声冲她道:“今日我陪母亲用完饭才回来,有些晚了。你可都好?散过步了吗?”
阿绮后知后觉地观他神色,只觉得方才心底莫名的紧张消散了许多。
“我已散过步了。听闻今日婆母院里出了些事,郎君晚归可是为此?”
她想了想,还是将心中的话问出来。
郗翰之一顿,想起方才的事,白日动静应当不小,阿绮自然也会知晓些。
他也不欲隐瞒,遂点头肯定,将外衫褪下,便将服侍的婢子们挥退,径自坐到阿绮身边,斟酌着言辞,温声道:“今日母亲院中,有数个婢子捕风捉影,说了些闲言碎语,被母亲知晓,便关了起来,方才我已发落了。”
“什么闲言碎语?”阿绮眉心一动,执起团扇轻扇着,细想了想,道,“可是与我有关?”
郗翰之面色肃了肃,握住她手,道:“不错,确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方将董娘所说一一道来,末了,又仿佛怕她心生不快一般,解释道:“母亲白日原想来问你,然她念着你正怀着身孕,又道自己总不大会说话,恐你误会,便未来扰你,等我回来方说。我已处置过了,明日便叫刘澍恩寻两个靠谱的军属来,给母亲院中的下人们立一立规矩。”
阿绮没说话。
郗翰之只以为她心有不悦,遂又道:“你放心,我先前便同母亲说过,凡有事,都先同我说,她如此,也是为你好。”
阿绮垂着眼,面色间看不出情绪,沉默好半晌,忽然道:“婆母院中的下人,让戚娘去教规矩,可好?”
郗翰之一愣,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他知她平日都不愿插手母亲的事,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且二人之间,先前也有些误会。
然而阿绮面色平静,直视着他,眼底竟还有几分下定决心的模样。
他唇角忽而多了些笑意:“也好,咱们府中的事,本就该由母亲与你料理做主,先前我想你大约不愿多插手,如今又是孕中,便自作主张了,如今你愿叫戚娘去,自然最好。”
然他到底也有些不放心:“母亲那处,可要我先去告知一声?”
阿绮摇头:“我既是郎君之妻,比自然也要好好侍奉婆母。从前我以为与郎君不会长久,如今不同了,我也该尽儿媳之职。”
她心中明晰,刘夫人质朴良善,只稍有些耳根子软的毛病。然近来她渐渐能感觉到,刘夫人已有所改变,显然先前巧娟与红夫的事,已经令她有所警醒,而后来郗翰之也屡次劝诫告诫,也教她意识到此事。
不久前,秦主送来美人一事,刘夫人便亲自来开解她,今日再见有下人闲言碎语,也未曾听信,直接来兴师问罪,而是先告知郗翰之,与之商量。
如此,已是身为婆母,对儿媳最大的宽忍。
她身为儿媳,更应当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