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松口

他说话时,眸光漆黑而深邃,偶有夕照下的婆娑树影闪烁掠过,带出点点光亮。

阿绮仰面望着他,一时怔在原地,许久方回神。

她忽而转过身,一手扶腰,缓步往屋里去,仿佛刻意避开他的视线,道:“我并未误会郎君。郎君素来是清醒的,秦地来的人,来历不明,自然不会容她们在身侧的。”

郗翰之见她进屋,不由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至她登屋前那几级台阶时,更微展双臂将她护着。

阿绮虽行在前,却也注意到了,待踏进屋里时,轻声道:“我虽怀着身子,稍有些不适的症状,行走坐卧却是不妨的,郎君不必过于担忧。”

郗翰之轻哂,也未反驳。

他先前也陪她一同在宁州住了些时日,见过孕中的崔萱,是以也略微知晓此时的妇人是如何的。

只是那都是别的妇人,一见自己的妻子,娇小玲珑的身躯却要挺着个滚圆硕大的肚子,来回走动时,自然心中紧张,恨不能直接将她捧在怀里。方才那一护,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罢了。

“先前医家说了,要好生养着,可你的吃食也好,衣饰也罢,俱不是我能料理的,遂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花些力气了。”

他含笑地说着,正由婢子们来更衣净面,一双眼却仍是望着她,仿佛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看不够。

阿绮忽而又想起那数十个夜里,他起来替她端茶送水,擦汗打扇的模样。

实则他白日的公务总是异常繁忙,便是留在府中时,也常见刘澍恩送来各地的消息需处理。

有一日夜里,她因口渴而醒来时,便曾见过他掩在夜色里的眼眸布满红血丝的模样。

一时间,她心底再度涌上饱胀而酸涩的感觉,张口想说什么,却觉喉间似被哽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郗翰之更衣毕,坐到榻边,将案上余下的一块半凉的胡饼大口吞下,待腹中觉饱了,方饮了两口水,坐到阿绮身边。

“实则今日回来,除了不想让你误会,也还有些话想亲口同你说。”

他明白她的性子,倔强而执着,轻易不愿不会动摇,然一旦动摇,又会坚持到底。

便如今日之事,他先前曾说过多回,却料她并未真正相信,便趁着此番,索性都说清楚。

“我知你素来明事理,许多事不消多说,便能明白其中利害,秦主送来的那些女子,你大约也不会有太多误会。可我想告诉你,我将那些女子遣散,除了因她们皆是姚符送来的以外,也是为了我曾答应过你的事。”

阿绮坐在他身边,一手搁在榻上,闻言下意识将触手可及的一片丝滑如水的软绸紧紧攥住:“郎君答应过我什么?”

郗翰之肃然面容间掠过一阵暖暖笑意,温润而柔和,极富感染力:“你说你想要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我从此便待你一心一意。”

“我会像崔公待公主一般,一辈子待你好。”

那是她在宁州时,他凯旋后千里迢迢追赶而去时,曾在她耳边许下的承诺。

她那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略有怅然,在她最需要最期盼的时候,他不曾察觉她心底的奢望,可当她已都不需要时,他却轻易给出了承诺。

她以为,自己早已绝了与他相依相偎,共度余生的念头,可今日再听他如此说,心底却久违地再度起了涟漪。

似是先有一枚小石子投入心湖,荡起圈圈波纹,未待那起皱的水面重复平静,又有风习习来,渐渐卷起不小的波涛。

她不由伸手捂住心口,似困惑,又似感叹,道:“郎君此话,可是当真?”

郗翰之俊朗的面容间已起了深深笑痕。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从来都是当真的,只怕是你不曾当真。”

阿绮秀如柳叶的双眉渐渐蹙起,仍是不愿相信:“我如何能当真?寻常的男子尚不能答应如此要求,更何况是郎君?郎君往后,难道甘心一生只为人臣吗?”

她始终记得,上一世,初成婚时,她因巧娟一事,便得了他一句“心眼小”,教他以为自己是在宫中娇养着被宠坏了。

下意识的反应尚且如此,可见他与常人并无不同,皆打心底里以为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身为妻子,无权置喙。

况且,她身在世家,早见惯了那些身居高位的世家大臣们,不论年轻时有过如何的痴情声名,到头来也总不能免俗,即便不曾纳妾,也会背着正妻畜养歌妓。

除了父亲,她再未见过哪个男子,当真对夫人一心一意的。

此话已几乎是直接说出了郗翰之的心事。

“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个寻常男子,自然不能免俗,这些,我都曾想过。”

他面上笑意稍敛,眼底也多了几分凝重。

“若我未曾想起前世之事,大约便如旁人一般,固然喜爱你,到了一定年岁,也会再纳几位妾侍,绵延子嗣,这本是常事。

“可我偏偏对前世之事记得那样清晰。我心悦于你,亦有愧于你,即便你那样洒脱,那样大度,在我未做什么时,便说了原谅我的话,可我心里从未觉得此事过去了。我错过了那样多,便是拿这辈子来弥补,也总觉得不够,哪里还能再分给旁人?

“况且,那时一路往宁州去,我心中想了许久,便想起了崔公。崔公这般人物,事事都与旁人不同,他所为,皆是旁人难为的。如待妻子一心一意之事,在旁人眼中,兴许太过执拗,可便是因常人不能理解,才愈显得坚韧不拔,弥足珍贵。

“我既立志要成就大业,自该与常人不同。观如今之世道,权柄为世家把持,而世家间又多靠联姻巩固势力,若我将来有幸得偿所愿,必是要遏制这等风气,给更多寒门庶族晋升的机会,朝中任人唯才,自不必依靠联姻。如此看来,我只娶你一人,也并无不妥。”

他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不急不缓又合情合理,令阿绮自原本的怀疑与不解渐渐变作惊讶。

到此时,她忽然开始相信,他的这番许诺,并非虚言,他当真已做好准备,从此一心一意与她相伴。

夕阳西沉,屋外的天色又暗了许多,给屋里也蒙上一层朦胧暗影。

婢子们都已到外间去了,屋里只他二人坐在一处絮絮地说话。

可偏巧,汤饼却仿佛未察觉主人间的氛围,仍是挂着小巧银铃,带着清脆响声,一路小跑进屋。

它如今大了,与才来时的娇小截然不同,不再需人抱着才能上榻,只轻轻一跃,便跳至榻上,摆着尾巴凑近二人之间。

因阿绮有孕,胡娘子对它管束越发严了,白日时几乎不许它进屋来,更不许爬上榻,此时趁着胡娘子不在,赶紧冲主人撒欢。

阿绮望着已被胡娘子洗得干干净净,通身柔软的白犬,未如往常一般将它赶下去,却是伸手轻轻揉抚。

这是郗翰之赠的犬。

汤饼来时还那样小,那样怯懦,甚至面对郗翰之时,都不能入睡,可数月过去了,幼犬一点点长大,再面对他时,初时的恐惧与躲闪早已都变作了依赖与喜爱。

一切都在变。

也许有些事,与她一直以来所想的并不一样。

“郎君,”她思量许久,深吸一口气,轻咬下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眸直视着他,“这些时日,我始终在想,你我二人是否当真此生再无半点缘分。”

此言一出,郗翰之便浑身一震,下意识挺直脊背,满是紧绷地望着她,既期盼,又隐隐有些局促。

“可是有定论了?”

阿绮双唇紧抿,轻轻摇了摇头。

郗翰之见状,心底忽而涌出许多失望。

可紧接着,又听她道:“可我愿与郎君一同试一试。”

话音落下,他眼底眸色遽然加深,迸发出饱含期待的奇异光亮。

阿绮面色也有些红了。

实则她也从未直截了当地向旁人这般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我心非石,这些时日,郎君为我做过些什么,我心知肚明,自不能仍无动于衷。可我亦是个普通的女子,曾受过那样的伤,只以为此生再不能好,又怎能一夕之间,便尽改心意?”

她说着,眼底渐渐涌起热意,眼眶也微微泛红。

“我心中虽几度动摇,却始终不敢轻易相信郎君,直到近来,郎君的所作所为,方令我开始相信,郎君与从前,当真是不同的。”

他的变化,她统统看在眼里,心中动容不已。他已做到如此,她即便再有顾虑,也该稍稍放心,又为何不能稍稍跨出那一步?

“我仍是不知,你我之间是否仍有未尽的缘分,令你我重新走到一处,可我愿尽力一试,将自己当作郎君之妻,与郎君相伴度日。”

此话说完,她心中仿佛有巨石落下,方才因羞赧而泛红的面颊也恢复白皙,一双晶莹动人的眼眸平静而坦然地望着郗翰之,似在等他的回应一般。

郗翰之只是回望着她,唇角克制不住地扬起,仿佛心中已有巨大的喜悦涌来,可深邃眼眸里,却盛满了后知后觉的迷茫与困惑。

他似乎并未懂得她话中到底何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反应过来。

她松口了。

虽只是迈出了一小步,可便是这一小步,也是他期盼已久,甚至一度以为此生也难等到的。

他心中只觉有千言万语欲与她道出,可才张了张口,便忽觉眼眶一阵酸胀。

他伸手覆上双眸,遮住其中翻涌的情绪。

千言万语激荡不出,最终只化作一个酸涩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