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后秦先主姚琨染疾身亡,其子姚符继位。
姚符为人宽厚,心胸仁善,素重汉儒,为太子时,东宫属臣中,便多有出身中原高门士族者,颇为人称道。
此等人物,若生在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当为任君,称道后世。
可生在这四分五裂,风云变幻的乱世,却反将他的优柔寡断凸显无疑。
其父姚琨子嗣众多,其中不乏能力出众,杀伐果断者,风头一度盖过太子姚符。姚琨本也是乱世枭雄,对有自己风范的儿子们多加纵容,却也间接令其野心增长,令姚符的储君之位不稳。
去岁姚琨染疾卧床,姚符身为太子监国时,后秦便爆出了诸王叛乱。其时南燕慕容氏正为郗翰之攻伐,走投无路时命人前去求援,姚琨却因国中叛乱,自顾不暇,最终只派出五万残兵败将前去支援,终致南燕败亡。
如今,姚符虽凭借正统地位,侥幸顺利继位,可后秦国中的诸王风波却仍未结束,朝臣中也仍有不少乱党尚未肃清。
如此情势下,姚符自然轻易不愿与晋室兴兵,这才以惜才之名,命人携厚礼南下,赠晋室名将郗翰之。
营帐中,巨幅舆图悬于正中,矮案上亦有完整沙盘,二者皆布满各色记号与注解。
郗翰之方检阅完将士们的操练,正领着数十心腹一同商议部署。
此时经长久考量,众人已定下以彭城为据,步步推进,方指定罢将领,便有自寿春赶来报信的士卒,捧未拆之书信入内,奉上道:“使君,后秦国主派使赠礼,已至寿春,此乃国主亲书与使君之书信。”
郗翰之接过拆开,快速浏览。
信的确是姚符亲笔所书,加盖了皇帝印,其中语气用词,处处显露赏识尊重,毫无居高临下之势,倒与其一贯的礼贤下士,宽仁温厚相符。
郗翰之看罢,未置一辞,只将信交部将们传阅,又问那来者:“赠何礼?”
来者又自袖中取出礼单,在他示意下朗声读出。
姚符所赠之礼无非是寻常的金银玉器,绸缎布匹,并些美人歌姬等,不过那礼单甚长,读了许久方毕。
郗翰之听罢,目光自底下诸将面上一一划过,轻叩桌案,道:“此礼倒厚。”
众人此时也已看罢姚符之信,又听了方才的礼单,纷纷点头。
其中直率者已心生不平,高声道:“这羌胡的皇帝吃了两年汉人的墨水,行事也文气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比咱们的天子阔绰不少啊!”
此言一出,便得附和。
“是啊,咱们使君替陛下效力多年,却鲜少得厚赏,杀他一鲜卑小儿晏怀南一颗项上人头,才换一亭侯之位!”
“正是!怪道那些留在北方的士族们这两年已不思南下,更无心复国了。”
一时间,众人言语间,竟渐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后秦新主生出几分敬意。
郗翰之的面色渐渐冷下,自案后座上缓缓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时,浑身已透出令人难以忽视的睥睨之气。
众人跟随他多时,此时为他周身气势镇住,便知其有话要说,忙噤声不语。
“区区这些财宝美人,便能将尔等统统收买了吗?”
他冷声而出,仿佛质问,一下戳入部将们心中。
有人已羞愧垂首,亦有数人心有不忿,却摄于他威势,下意识压低声,嘀咕道:“并非只这些财宝,是那秦主如此礼贤下士,宽厚能容人,令兄弟们看到了盼头……不似咱们的陛下,拼杀多年,军功无数,仍是籍籍无名,不得重用……”
此话不单是众将士的心声,更说进了郗翰之心中。
投身军中十年,他如今的野心,早已非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凭着一腔热血奋勇杀敌,只一小小参军之位便满足的青涩少年可比拟。
然不论野心和欲|望如何滋长,他仍还记得当年投身行伍的初衷,是要夺回失去的河山,带着被迫远走他乡,四下流亡的乡邻们重回故土。
况且,他的身上,不但担着自己的愿望,还寄托了已故的崔大司马,乃至阿绮的期望。
而他身后的晋室,是如今还在这乱世中挣扎的无数汉人们心中最后的寄托。
在大局未定之时,他便是拼尽全力,也要保晋室绵延。
他抬眸望向众人,肃然道:“尔等投军,固然为争功名爵位,一世荣光,可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为重振汉人声势,驱走胡虏,重为中原之主吗!”
此话他曾同部将们说过多回,每至众人迷茫生怨时,便要重说。然他也明白,若长久都无其他激励,再团结的军心,也有涣散的一天。
于是他又将那长长礼单投掷到正中地上,朗声道:“羌贼如今所占之地,所拥之财,哪一寸,哪一文,不是本属于晋人的?”
众人闻言,俱是一震。
是啊,那本都是属于晋人的,就连姚符今日所赠之财宝,也皆是四十余年前自晋人手中夺去的。
郗翰之立在众人眼前,指着那地上的礼单昂首道:“今日他敢以本属晋人的财宝笼络晋人,明日咱们便将他侵占的统统夺回!到那时,整个后秦,尽在晋人掌中!”
此话掷地有声,方一落地,底下诸将振奋不已,纷纷响应高呼:“尽诛羌贼,还我河山!”
一时拥挤的帐内呼喊阵阵,激荡不已,经久不散。
许久,待众人皆散去,郗翰之方重回案边,提笔书一封回信送出。
刘澍恩拾起一旁散下的礼单,重放回案上,问:“使君,秦主的赠礼是否要送回?”
郗翰之书毕,搁笔重阅一遍,确认无误后,交给他,冷笑道:“送回去做甚?北府军中新募那样多人,正需要嚼用,不久开战,有功者更要厚赏,不若统统拿去,充入军中。”
刘澍恩一愣,想起他方才所说,正觉有理,可再想起朝中的悠悠众口,不由有些犹豫:“若如此,朝中士族们恐又要对使君不满。”
郗翰之却不复从前在意,只哂笑着起身往外去,道:“如今的情势,不必畏惧他们,便是有千张口一齐指责我又如何?终究袁朔不会北上,朝中其他人,更不足为惧。”
刘澍恩仔细思量片刻,深以为然,正待他要领命下去,却见郗翰之忽然凝眉,问:“这些赠礼,都在何处?是府中,还是城郊军中?”
刘澍恩一愣,想了想斟酌道:“我方才未问来者,然此乃秦主赠使君的,当是赠至府上才是。”
郗翰之“唔”了声,未再说话,心中却悄悄想起阿绮。
他记得,方才的礼单中,除寻常金玉丝绸等财物外,还有数十美人歌姬。而阿绮,自她初嫁而来时,便曾说过,她不愿他除她之外,还有其他姬妾。
他并不认为姚符送来的这些女子会令她生出误会,可眼下正是个好机会,能将此事说开……
他思忖片刻,将手头事宜梳理一番。
离家半月有余,新军操练之事已毕,日后部署也已定下大半,余下杂务琐事,若回寿春去,也可处理。
如此,他遂道:“此地事毕,先回寿春去吧。”
说罢,重回帐中,稍整行囊,便带着数十亲随离去。
……
寿春,刺史府中。
阿绮正挺着又大了些的肚皮,趁着傍晚暑热散去时,带着翠微与戚娘在院中散步。
经这两日的修剪,院中草木已重又变得精巧齐整,别具意趣,行在其间,教人怡然舒适。
庭中草地间,汤饼系着小巧银铃正跑得欢快。
阿绮手中捧了一小罐小肉干,见汤饼跑远时,便轻唤一声,晃一晃手中小罐,待汤饼颠颠儿跑回,摇头摆尾等着喂食时,又笑着将罐子举高些,看着它努力上跃,却始终够不到的模样。
翠微在旁望着,不由笑嗔道:“女郎也忒坏了,瞧汤饼巴巴地跑回来,却什么也吃不着,着实可怜。”
阿绮颊边笑意加深,两朵浅浅酒窝映着夕照,泛起一层莹润橙光。
她戏够了,自罐子中取了两块小肉干喂给汤饼,道:“它每日吃得也不少,我不过是要它多跑东跑动,莫像我这般,每日拘在屋里,动弹不得,腰身都粗了一圈。”
实则她的腰身除了挺起的肚子外,两侧的确多了些软肉,不过旁人看来,并不显累赘,反倒是更添了几分丰润之美。只是阿绮素来爱美,最是在意自己的肌肤身段,便是那一点点的软肉,也教她耿耿于怀。
翠微在旁抿唇笑着,戚娘想着白日的事,心中却有些担忧,几度观察她面色,见无异色,方悄悄松一口气。
然而便在此时,院外婢子便唤道:“老夫人来了!”
阿绮脚步顿住,微微挑眉望去,稍一思忖,便料到素不来她院中的刘夫人定是为白日之事而来。
才站定,刘夫人便已由人搀扶着进来了。
她一手拄拐,令身旁的婢子退后些,上前握住阿绮的手,布满沟壑的苍老面上是不加掩饰的紧张:“儿媳,我听闻有北方的胡人给翰之送来不少貌美女郎,可有此事?”
阿绮心下了然,淡笑着引她往廊下去坐,点头道:“不错,是秦主之礼,与许多金银财宝一同送来,我已都命人安置在府中了,等着郎君处置。”
刘夫人在廊下阴凉处坐下,闻言面上忧色愈重,将身边的位置空出大半,拉着她道:“你放心,那些来路不明的女子,定一个也进不了翰之屋中,你如今怀着身孕,可千万莫因此事挂心!”
她记挂着儿媳正怀身孕,正是心思细腻敏感,情绪多变的时候,这才特来瞧瞧,欲多宽慰些。
翠微与戚娘对视一眼,又一同去看阿绮的面色。
只见她面容仍是如方才一般淡然,只眸光微微闪动,闻言又笑了笑,道:“婆母莫担心,我并未放在心上。那些女子都是秦主送来的,如何处置,但凭郎君决定,我并无异议。”
刘夫人仔细看她,见她容色沉静,不惊不怒,自然而平缓,全不似作伪,这才松了口气,轻叹道:“我虽寡居了这样多年,却也算略懂为人妇的心,平日里,丈夫为绵延子嗣也好,贪恋美色也罢,总有纳娶新人的时候,身为妇人,总不好多加阻挠。可眼下不同,你怀着身孕,这可是头一胎,出不得差错,我虽知你素来宽容大度,却也免不了担心。如今见你这般,便也放心了。”
实则她话未说全。
经先前巧娟的事,她只以为阿绮的确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可旁人皆道,孕中女子常有性情大变的,她从前有层听说过,高门贵女心性倨傲,常有悍妒者,只恐儿媳见了那些美人,心生不满,这才来劝。
如今见无事,便又说了两句,嘱咐阿绮好生修养,放宽心思,方回自己屋中。
翠微将刘夫人送出院外,回来叹道:“想来使君定是同老夫人说了什么,教老夫人忽然这般体贴起来。”
阿绮感到腹中有些动静,轻抚了抚,起身往屋中去,闻言瞥她一眼,道:“婆母本也没什么坏心肠。况且,如今我怀着胎,她自然更上心些。”
说着,她渐渐有些怔愣起来。
姚符送来的那些人,身份来历不明,还十分有可能居心叵测,她并不担心郗翰之会容留她们在身边。
可是方才刘夫人的话也提醒了她,此时郗翰之不会纳新人,往后又会如何?
他虽曾许诺过,可她却并不相信。
他日后成一方霸主,难道还能只守着她一人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