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妻子有孕为由,拒绝萧明棠的征召,的确是存了私心的。
除了警告萧明棠,他已洞悉其先前的诸多动作外,更是要说与袁朔听的。
他明白萧明棠的觊觎,自然也看出了袁朔的心思。
袁朔屡次出现在阿绮身边,看似事出有因,可那些分明都是可由手下心腹去做的事,他却皆亲力亲为。
尤其这一回,他不但放阿绮离开,更派人一路护送。
那护送的参军,郗翰之曾见过,是袁朔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副将,行军作战,皆跟随其左右,从不离身的。
同为男子,郗翰之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好在袁朔与萧明棠的偏执阴郁,不择手段,又刚愎自用不同,为人尚算得上磊落,行事更是沉稳有度,事事以大局为重,即便心底有几分念头,也绝不会逾越。
然而先前阿绮已将和离一事透露,教其察觉了二人的不和,他这才要将有孕之事说出。
只是,他自然不会向她表露这样的心思。
况且,他不愿阿绮长途迁徙,的确也是肺腑之言,半点不假的。
阿绮抿唇坐着,只想避开他落在铜镜中看过来的视线,遂阖上妆奁,垂眸道:“我没气。”
实则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腔莫名的烦躁与不满到底是为何,似乎只是因发现自己努力地想将他剔除至生活之外,却始终是徒劳。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蹙眉,闷声道:“我只是不想参与郎君的事罢了。”
郗翰之一愣,起初未懂她何意,然稍一思忖便明白了。
她本是要离开的,却兜兜转转一圈,最后仍不得已回到他身边,心中自然积了不满。
此刻他不论做什么,只要与她有关,恐怕都会惹她不快。
他不该逼得太紧。
“阿绮。”他放开搁在她肩上的双手,起身自她身后跨至一旁,侧过脸去望着她,“是我不好,未同你商量,做了你不喜的事。”
阿绮未料他不再多问,如此干脆便认错,不由诧异地望他。
这一望,便一下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眸。
他的眼眸仍是一贯的深邃,除却先前便曾见过的愧疚之色,更多了许多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与包容,令她一时沉溺,久久不能回神。
她渐渐生出一种知觉,眼前的郎君,不知何时起,已越来越了解她。
她已是真真切切地,能从他的行止间,体悟到他的一腔真挚情意。
心底莫名的烦躁与怨忿仿佛一下消失了。
她渐渐冷静下来,连带着眼神也重归平淡。
“下不为例便好。”
……
夜里,二人都梳洗过,披发单衣,熄灯入睡。
郗翰之仍是如近来一样,搬了榻睡在她床边不远处。
怀胎日久,阿绮夜里醒来的次数也多了,或饮水,或解手,已成了习惯。
只是今日格外闷热,不论室内还是室外,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水雾压着,令人浑身冒汗,连呼吸都不畅。
她睡得格外不舒坦。
因恐她着凉,即便是夏日,夜里也从来不用冰,只半开着窗,让凉风吹入些。
可今日窒闷的空气中,半丝清风也无。
她浅浅睡着,薄薄的丝被只搭了个角在腹上,袖口被撩起大半,露出两条白皙莹润的胳膊,领口也稍稍松了,饶是如此,那阵闷热仍是压得她睡梦中也不安稳地皱眉,浑身冒出阵阵香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渐觉一阵轻柔凉风扑面而来,将周遭的沉闷难耐统统扫去。
她扶着腰翻过身,缓缓睁眼,隔着朦胧夜色,恍惚瞧见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举着团扇一下一下轻摇着,那源源不断的清风便是这样扇出来的。
“郎君?”她意识迷蒙,下意识轻唤。
那身影摇扇的手顿了顿,凑得近了些。
月光洒入,映在他面上,映出熟悉而俊朗的五官,正是郗翰之。
“是我。”他伸手将她方才翻身时不慎扯落的薄被重新盖到她腹上,继续摇着扇,道,“天气闷热,像是要下一场大雨。我瞧你睡得不安稳,定觉得热,便来替你打一会儿扇。”
床边是个小小的案几,上置饮水巾帕等。
他伸手取了巾帕替她擦额角的汗,又倒了水,问:“出了这样多汗,可觉口渴?”
阿绮被他一问,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满身是汗,口中更是干涩不已。
她点点头,就着他过来扶的手稍撑起些,捧着杯饮了些,将口中干燥驱散。
团扇摇动间带来的凉意让她迷蒙的意识渐渐清晰。
她透过黑暗见身旁的男子仍是打着扇子,丝毫未有要回榻上去睡的意思,不由问:“郎君不睡吗?”
郗翰之扶着她重新躺下,闻言道:“你先睡吧,我替你打扇,待一会儿雨落下,热气散了,我便睡。”
阿绮侧躺在床上,静静望着他的轮廓,轻声问:“要是这雨一直不落,热气一直不散,郎君难道要扇一夜吗?”
郗翰之持扇的手一顿,才下意识要点头,道自己在军中一两夜不睡也是常事,并不碍事时,又骤然想起她似不愿承他的好意,遂只道:“那我便等你睡着了再睡。”
寥寥数字,听来并无异样,却令阿绮眸光闪烁,心中波动。
她忽而转过头,逃避似的闭目不敢看他,只静静感受着令她镇定舒适的凉风。
良久,空气间仍是压抑而潮湿,屋外夜空却始终未见风雨来袭的迹象。
她平静低声道:“郎君,我想,我们该各自远离些。”
郗翰之搁在膝上的手倏然握紧,浓黑的眼眸里渗出掩不住的慌乱,打着扇的动作也加快了几分。
阿绮悄然睁眸,静静望着头顶,坦然道:“我心中有些事尚未想清楚,郎君容我独自梳理考虑。”
实则决意离开前,她心中便屡屡生出犹豫,从前以为十分坚定的决心,仿佛也随着时间,渐渐不再坚如磐石。
如今,那被她强行抛却的动摇,又再度涌现。
她先前只以为,是他未曾看清自己的内心。今日才知,她似也未将心中纷乱理清。
郗翰之闻言,紧握的手渐渐放松。
他轻舒一口气,思忖片刻,郑重点头,道了声“好”。
前世的他,因刚愎自用,骄傲自负,不愿吐露自己的想法,不愿主动问她心中所想,才酿成大祸。
这样的错,他绝不能再犯。
她能如此直白地将心中的要求说出,他又如何会反对?
恰好他还有不久便要出征,近来正是要加紧部署与操练的时候。
他不知她心中到底如何想,却隐隐觉得她看似坚实如铁桶的心,已悄悄松动,只盼能以短暂的远离,令她有些微改变。
“只是,无论如何,你须得将自己照料好,我方能放心。”他始终记挂着她如今怀着身孕,绝不能大意。
阿绮点头,对上他不掩关心的眼神,眸光闪动,鼻间莫名酸涩。
……
翌日清晨,郗翰之早早起身,直往军中而去。
阿绮浑然未觉,直睡到食时,方悠悠醒来。
翠微已在床前坐着等了许久,见她醒来,忙将手中针线放回筐中,唤婢子们将巾帕杯盆与温热的饭食送来。
阿绮散着长发坐起身,望着一旁原本放着矮榻的地方已空了,问:“郎君何时走的?”
翠微回道:“使君日出时分便起身了,已走了许久。临走前说,军中事务繁杂,近来大约要长居军中,不能似先前一般日日陪着女郎了,吩咐婢等好好照顾女郎,不可疏忽。”
阿绮知他如此,该是应了她昨夜说的要远离些时日,遂“唔”了声算作应答,心中却恍惚想起夜里的事。
她披衣下床,梳洗过后,往外间行去,瞥眼见庭院里地上湿润,透着水汽,不由问:“夜里何时下的雨?”
她记得自己后来睡去时,他仍在床边打扇,直到隐约听到淅沥雨声时,才见他回榻上躺下,只她那时困极,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
翠微凝眉仔细回忆,道:“当是鸡鸣时分落下的,前头憋了大半夜,闷得婢怎么也睡不着。”
阿绮垂眸,未再多言,坐到桌边用朝食,心中却仍想着夜里那阵凉风。
若她没记错,醒来饮水时,瞧了一眼时辰,那时才是夜半时分,他竟在黑夜里坐了近一个时辰,只为给她打扇。
平日里,就连对婢子们,她也断不会如此要求。
心底涌起一阵怅然涩意,她望着眼前饭食,忽然失了大半胃口,就连那最是开胃爽口的腌瓜,也仿佛失去了滋味。
……
却道郗翰之自清晨离府后,便领着亲随们径直往北赶去。
先前攻伐南燕后,他便已命人暗中招募此间流民,又亲自从北府兵中提拔了四名追随多年,功劳不凡,又心性上佳的得力干将,为新组建的流民军统帅。
如今大战在即,他也不必再掩饰这支军队的存在,自要亲自前去,检阅一番。
只是他才至陈留,入部署在此的流民军营中时,却收到了来自秦主姚符的意外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