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拒绝

众人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方近寿春。

郗翰之事先写了书信回来,告知阿绮有孕,与他同归一事。

刘夫人不知夫妻二人间的种种,见原本道自小体寒,恐难怀胎的儿媳竟突然有孕,一时欣喜不已。

她原想赶紧替阿绮张罗日后生产事宜,将接生的妇人、医家、安胎汤药等都备好,可转念又想起先前的种种不快,遂又歇了心思。

左思右想,她心中仍是高兴的,便干脆在儿子与儿媳回来这日,亲自乘车往城外去迎。

待队伍行至城门处时,阿绮仍坐在车中,不曾料到刘夫人来,经外头的仆从来提醒,才要起身下车去问候。

刘夫人心中正记挂着她,又怜她体弱,料这一路奔波,定是累了,忙亲自拄着拐,拖着笨重的双膝上前,牢牢握住她手,垂眸望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满面喜色,道:“你快别忙,眼下正是该千般当心的时候,定要好好看护着。”

刘夫人出嫁不久,郗翰之父亲便故去了,为养育亡夫独子,此后多年,她始终寡居,也未曾怀过一儿半女,前几日才寻了府中生养过的婢女仆妇们来问过。

阿绮头一回见刘夫人未顾得上儿子,便先迎上来关心她这个儿媳。

她心知婆母如此,自然是为她腹中这一胎,遂也未多谦让,令婢子们赶紧来将老夫人搀到阴凉处饮水后,便依言重回车中去。

刘夫人心中记挂,不肯上车,直见阿绮先入了车中,才拄着拐慢悠悠回车中去,命人将儿子唤来。

母子两个坐在车中,俱是喜悦不已。

尤其刘夫人,方才见人多,还稍掩饰着,此刻一双浑浊双目已湿了,当着儿子的面,双手合十,仰面不住道:“多谢佛祖天神开眼,令我儿有后了!”

郗翰之望着母亲不知是向佛祖还是别的神明道谢的模样,眸中也掠过温柔之色。

他始终记得,过去的十几年里,刘夫人为了抚养他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几乎是呕心沥血,费尽心神。

从前因丈夫故去,继子年幼,家中无劳力,她只能靠着每日起早贪黑地做针线活,替人浣衣来换些口粮,母子二人常有食不果腹的时候。

每至腹中饥饿时,她却总将自己的那一份省下给儿子。

如此多年,她方得了乡邻们的交口称赞。可饶是如此,仍有人在背后议论这一对并非亲生的母子。

刘夫人素来易受旁人言语左右,便也恐他这个儿子听了旁人的议论,生出芥蒂,于是对他越发关怀备至,甚至比寻常人家的亲生母亲都更好些。

后来二人在南下时失散,经过多年,好容易寻到,刘夫人自然更多了庆幸,越发事事以他为重。

因早早没了夫君,她这辈子便只盼着能见到唯一的继子能生活顺遂,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

郗翰之回想着旧事,心底动容。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他自然是希望二人能和睦相处的。

可不论二人几十年生活习性的巨大差异,先前的巧娟也好,红夫也罢,都已令她们或多或少生了嫌隙。

幸而二人都非不通情理的性子。

郗翰之想了想,肃了脸色,冲刘夫人郑重道:“阿绮身子弱,好容易怀上这一胎,定要妥当些。而母亲一向都是好心的,只是有时抵不过旁人别有用心。儿子今日便直言,往后母亲但凡听别人说了什么,可来问儿子,儿子若不在府中,便命人来传信,儿子知道了,再忙碌也定会好好同母亲解释。”

刘夫人听罢,想起自己先前做的几桩糊涂事,面上有些讪讪,忙不迭点头应道:“我明白了,这回知道儿媳有孕,我本药替她张罗,可想起先前的事,便做罢了。翰之放心,母亲如今知道了,绝不擅作主张。只是累了你,不但要忙军政大事,还得来管我这老婆子……”

郗翰之收起在外人面前的气势,冲母亲恭敬笑道:“母亲养了儿子多年,早已比亲生的更亲,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儿子耐心孝顺,本是分内之事,母亲不必愧疚。”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已行至府中。

刘夫人如今事事以儿媳为重,也不叫郗翰之一同用饭,直催着他回屋去。

郗翰之遂命人扶着刘夫人回屋后,便随阿绮一同往院中去。

寿春这座府邸住了两年,上一回离去时,本以为不会再回来,可兜兜转转隔了月余,又重回此处,阿绮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恍惚。

她从未将此处当作自己的家,却仿佛总绕不开去。

郗翰之行在身旁,不时观察她面容,待行至屋外,见到院外草木时,不由道:“屋里每日都有人清扫,可外头这些草木,都是你亲自带着人打理的,除了你,旁人都做不来。”

阿绮顺着他视线望去,果然见院中草木因盛夏而葱郁,却也长得太过茂密,失了先前她精心养护时的意趣。

她心中渐渐有些不是滋味。

侍弄花草,是她自小便爱做的,听年长的宫人说,她母亲从前也是如此。

若可以,谁愿意撇下自己精心打理了近两年的这些草木?

当年离开建康时,也是舍了又舍的。

她这辈子活到如今,尚不到二十年,舍了又舍,却好似再未得到过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隆起腹部。

大约只她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她以血肉一点一点孕育成长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正缓行间,耳边传来一阵清脆银铃声,眼前也飞快地闪过一道洁白,紧接着脚边裙裾便被扯住。

她垂首一看,便见一团白绒绒不知何时已靠到脚边,正一边咬住衣摆,一边不住呜呜蹭着,正是多日未见的汤饼。

汤饼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只是那一双巴巴望着她的黑眸,与湿漉漉不住轻嗅的鼻尖,似乎都透着股埋怨与委屈。

阿绮禁不住它这般摇头摆尾地蹭着,心软不已,弯下腰去抚摸。

汤饼十分乖觉,扬起两只前抓牢牢巴到她手边,冲着她白皙柔软的手舔了两下,撒娇一般不肯下去。

郗翰之恐她弯腰时不适,便伸手去摸了摸汤饼的脑袋,示意它莫再向上攀。

他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汤饼也是一样的,由你养了许久,早已认你为主了。”

留在府中的婢子闻言,亦笑道:“正是呢,夫人不在这些时日,汤饼每日都巴巴地守在门口等着呢,到夜里还见不到夫人,才肯跟着婢回屋里去,便是刮风下雨,它也不曾间断的。”

“傻孩子……”阿绮垂头望着始终围在身边的汤饼,心底一阵暖意。

到底是她亲手养大的,自然感情深厚。当日往宁州去时,她也曾想将汤饼带上。

可当时因是郗翰之所赠,又想着路途遥远,到滇池附近,更是地势高峻,汤饼大约受不了,这才作罢。

如今回来了,见它如此,自然又是心疼,又是爱怜。

郗翰之见她自回府后,见到熟悉的草木与汤饼,便面有动容,心中渐渐松一口气。

她素来纯善,住了两年,到底还是情谊深厚的。

他此刻十分想教她念着这府中熟悉的一切,与腹中的胎儿,从此便休了离开他的心思,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止住。

她性子执拗,若此刻将这些当作她软肋一般来劝,反倒是将她推得更远。

此事,他先前已深有体会。

当时他存着私心不告知她那青梅酒中有毒,满以为日后她若有了身孕,便会渐渐安心依靠他,哪知她得知自己有孕后,便毫无征兆地离开了。

他暗暗苦笑,随她一同入寝房,未直接更衣往浴房中去,而是先命人去寻接生的仆妇与善女科的医家来,随后便命人往后厨去替阿绮做些吃食来。

阿绮望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心中莫名有些恼。

近来二人间,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相安无事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从前更多了些发自内心的体贴与关怀。

这一切与她料想的相差太多。

这座府邸中,从草木砖瓦,到仆从婢子,乃至他,都仿佛一道道无形的牵绊,将她束缚在此,不得挣脱。

许是孕期的性子发作,她渐觉烦躁,不由止住那两个已要去寻医家的婢子,道:“不必忙,如今才不满四月,离请稳婆还有些时日,医家也可过两日再来诊脉。”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如先前一般坦然地接受郗翰之待她的好,只因先前她以为他不过是出于愧疚与补偿的念头,而如今,二人已将话说开,她明白,他是真心待她好的。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心中不安。

此刻见他细心体贴,便越发想拒绝他的关怀。

郗翰之才要起身更衣的动作一顿,默默回头望她一眼,原本想劝的话语重又咽了回去。

他自然能听出她是不愿接受他的好意。若是平日,他定要觉得不解,甚至不悦,可眼下他的脾气已几乎被磨平了,又想起先前在豫章时,听医家说过女子孕中脾性捉摸不定,便不再逆她的意,只挥手示意婢子们下去。

阿绮见他未有不满,心中不耐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多了几分,遂不再看他,只入内室,侧卧在榻上假寐,直到听到他悄然离去的声响,方缓缓睁眼,愣愣望着头顶处发愣。

……

却道郗翰之在浴房中沐浴更衣后,未待再回寝房,便被刘澍恩叫住。

不但衙署中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建康也有旨意传来了。

刘澍恩方才得了天子使者将至的消息,这便急忙来报。

郗翰之略思量目下形势后,猜测天使来意。

前朝时,萧氏本也不过是诸多士族中的一支,因高祖为太尉,掌实权,不断拉拢其他士族,才渐渐得了拥护,靠着禅位登了皇位。

如此出身来历,自然令萧氏帝王既依靠士族,又惧怕士族。

如今,年轻的天子身边已赫然有了袁朔这样一个手握重权,野心勃勃,又出身士族高门的臣子把持朝政。

这个臣子眼下的处境,一如当年的高祖皇帝。

萧明棠如何不怕?

即便替萧明棠先前再如何鄙夷他这个寒门出身的武将,即便他借着大司马一事,临阵退兵,直接将袁朔放入扬州,萧明棠也不得不在此刻寄希望于他身上。

他心中渐渐有数,待命人往阿绮与刘夫人面前告知一声后,便匆匆离去。

二人赶至衙署时不久,天使便也捧着天子旨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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