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心迹

自寻阳出,缘彭蠡泽畔往南,可至豫章,由此处借道,可避开眼下战乱之处。

阿绮自清晨起身后,便早早准备好,由袁朔派人护送着一路自军营离去。

到晡时,一行人已近豫章境内,正欲入县城暂居。

阿绮坐在车中,苍白着面色闭目养神。

她今日的不适仿佛更重了些,一路上只勉强吃了两口胡饼,却吐了三回,好容易含了块滋味酸甜的果脯在口中,才将不适之感压下。

翠微与戚娘始终提心吊胆,又想行慢些,又恐路上为战事牵连,生出不测,只得等行出寻阳境时,才命众人放慢些速度。

此刻马车行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偶尔因细石块、土坑等稍稍颠簸,不疾不徐。

行了大半日,皆未遇上意外,眼看就要到驿站,众人渐渐放松了警惕。

翠微先开车帘看了看,道:“已要入城了,女郎再忍耐片刻便好。”

阿绮闻言,伸手揉了揉额角,睁开疲乏的眼眸,无力地点头,抚着小腹无奈笑道:“从前不知,原来女子生养,竟这样折腾。那时我在宁州陪伴阿秭,只当痛苦的时候只最后临盆那一关,如今才知,竟是要吃整整十月的苦才好。”

翠微扶着她直起身,伸手在她肩背处仔细揉捏,送泛筋骨,闻言笑道:“正是经十月怀胎之苦,才能真正体会为人母的滋味。孩子来得有多不易,只母亲才知晓。不过,婢还记得女郎幼年时的模样,总以为女郎还小,哪知道竟已经要做母亲了!”

她虽不如戚娘年长,却也比阿绮略大了两岁,二人亦是从小相伴着长大的,情谊格外深厚。

阿绮此刻精神好了不少,侧目望一眼翠微,忽而抿唇,促狭笑道:“翠微也早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级,倒是我疏忽了,待咱们安定下来,定要替你寻个好郎君才是。”

翠微一愣,未料话锋忽然转向了自己,清秀的面庞登时红了,讷讷垂头,羞涩又坚定道:“女郎尚孤身,怎就嫌弃翠微了?婢如今只想长伴女郎身边。”

阿绮闻言叹道:“我哪里会嫌弃你?只恐耽误你罢了。倒是我不好,自己孤身一人,还要连累了你。”

这世道,终究难容女子孤身。

翠微不知为何,只觉鼻尖微酸,竟有些红了眼眶。

若非被逼无奈,谁愿如此?

她又自罐子中取了块果脯给阿绮,道:“不可如此说,女郎这样好,定会寻得好郎君!”

翠微从来时沉静自持的,阿绮难得见她如此略带稚气的模样,不由一笑,方才心中的片刻阴霾一下烟消云散。

二人遂又说笑起来。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纷乱的马蹄声,似有一行人急追而来。

翠微已然放松的心神再度紧绷,忙掀帘要观望。

行在最后的仆从已赶上前来,呼道:“后面有人正追赶,约莫百余众,看模样——仿佛有些像使君。”

“使君?”翠微讶然,下意识回眸望一眼阿绮,见她已有些呆楞,忙又问那仆从,“如今使君当还在鄱阳,兴许已开战了,哪里会到此处来?你可看清了?”

那仆从亦觉不解,闻言又奔回去再看一番。

只见身后数百丈处,一行人装容齐整,俱是甲衣骏马,腰配刀剑,肃穆沉稳,臂系红巾,的确是北府军之装束。

再观为众人拱卫簇拥者,乃一年轻郎君,一身银甲,面目白皙俊朗,身姿挺拔英武,气势浑厚沉肃,虽看不大真切,却仍令人一眼便能辨认出,正是郗翰之。

便是观望的这片刻,郗翰之等已又追上大半距离。

那仆从心中一喜,忙大呼道:“行慢些,行慢些!使君来了!夫人,果然是使君!”

呼声传至众人耳中,众人皆是一惊,纷纷回眸望去。

只阿绮呆怔地坐在车中,始终不敢亲自掀帘望去。

如此时刻,他分明应该留在鄱阳,精心部署,应对袁朔,如何会只领百人出现在此处?

她心底隐隐有猜测,可念头才一冒出,便又被迅速否定。

马车行得更慢了。

追在身后的郗翰之已然到了近前,于她怔忡时,一把掀开车帘。

四目相对,他嗓音低沉。

“阿绮。”

那一声唤,分明近在耳畔,却仿佛穿过重重阻碍,历遍艰辛才传递至她耳中。

她浑身一颤,猛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翠微已然出去,逼仄车厢中,只余二人。

郗翰之始终紧紧凝视着她,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饱含着复杂浓烈的情绪,似久别重逢的喜悦,似失而复得的庆幸,又似后知后觉的醒悟。

“郎君如何会出现在此?”她垂首避开他视线。

大约是因着先前那一封和离书,自上回别过,分明才过了半月有余,可二人却都觉仿佛已过了许久。

郗翰之心底情绪翻涌,几乎是竭力克制着将她脱进怀里的冲动,沉声道:“你在此,我自然要来。”

阿绮咬唇,下意识抬眸瞥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你我现在已没有关系了。”

她话音很轻,说得笃定,却莫名教人听出几分不确定。

“阿绮。”郗翰之面色沉肃,语调郑重,“我从未答应要与你和离。”

阿绮一怔,惊讶地望着他:“可——那日你分明放我走了……”

她记得清楚,在西阳江边,他亲眼望着她登船离去,从头至尾,未曾有半分阻拦之意。

“你执意要走,我若阻拦,往后你又如何还肯原谅我?”郗翰之柔了面色,缓了声音,道:“我由着你往宁州去暂居,是盼着要你过得舒心些,并非是答应你和离。”

阿绮蹙眉,盈盈眼中升起几分困惑的恼意,连话音也冷了几分:“原来是郎君的缓兵之计,却是我大意了。只是为夫妻,总归是两个人的事,郎君可以决意不和离,我也可以决意和离。”

他如此为之,竟像是耍弄她一般,令她觉得自己做的抉择也好,说的话也罢,从未被他真正放在心上思量过。

郗翰之望着眼前女子倔强鲜活的模样,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

若是从前,他面对她的恼怒与冷待,大约只会觉得困惑又愧疚。

可眼下,他明了自己的心意,竟渐渐也能体会她的心思。

“阿绮,我不愿与你和离,却也绝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只是,我还有些话,尚未同你说。”

他说着,将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令视线与她齐平,眸色幽深,一字一句,诚挚无比,道:“阿绮,我想,我应当是心悦你的,无关愧疚,也无关弥补。”

此言一出,终于令阿绮彻底怔住,愣愣望着他,不知如何反应。

郗翰之从未在哪个女子面前表白过心迹,即便这一路行来时,便已在心中做好了准备,可此刻真正面对,仍有几分紧张,那感觉,竟比初次上战场更令他忐忑。

“那日你同我说的话,我后来想了许久。我也曾以为,我将你放在心上,待你好,只是因我知晓了自己前世犯的错,给你带去太多痛苦。可等你真的离开,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阿绮,我的确对你有愧,也想要弥补你。可除此之外,我对你,亦有爱意。”

也许是今生,也许是前世,不知何时,他心底的感情早已悄悄埋下,只是这样久,从未发现罢了。

“从前我愚钝,不曾察觉自己的心意。你同我说过,你想要的郎君,是同你父亲待你母亲那般一心一意的。那时我不懂得,只因此前我从未体会过,心悦一个女子,是何种感觉。而我生母与父亲早逝,由继母一人抚养长大,也从未自父母处见过夫妻情深,学过夫妻之道。直到那日听了你的话,我才渐渐醒悟。”

他搁在膝头的双手紧攥成拳,嗓音里也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阿绮,如今我知道了,即便有一日,亏欠你的都已弥补,我对你,仍有爱意在。今日告诉你这些,不求你接纳,只是要你明白我的心意罢了。”

他的话,字字句句都出乎意料,令阿绮如坠云雾,虽听得分明,却总觉得模糊而不真切。

眼前的男子,从来坚毅果敢,即便从前寒微之时,也皆是不卑不亢,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她睁大双眼,眸光微颤,许久不曾出言,直到郗翰之忐忑得不知所措时,方轻声问:“郎君在此,前方战事怎么办?”

郗翰之未料她突然又提战事,遂如实道:“我已决意暂退兵踞守了。”

“退兵踞守”,说来不过短短四字,可于他而言,却是要生生放弃等待多年的绝好机会。

阿绮眼眶泛红,鼻尖微酸,忍着梗在喉间的涩意,问:“为什么?”

郗翰之抿唇,沉沉黑眸里有坦然,有失落,有遗憾,却并无后悔:“因为你在袁朔手中。”

阿绮深深吸了口气,盈在眼眶中的热泪终于滚滚落下。

直到此刻,她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心悦她。

“你怎这样草率?”她双肩轻颤,不住抽噎着,柔软的嗓音间有懊恼,有埋怨,更有自己也难察觉的动摇,“我,我不必你来救我……”

郗翰之搁在膝头的手终是没忍住,在她落泪时悄悄伸出,将那一颗颗晶莹滚烫的泪珠接入掌中。

泪珠扑簌不断,仿佛带着灼烫的温度,一下传至他心间。

他展开双臂,将她小心翼翼抱入怀中。

马车不住晃动着,辘辘之声透过四壁不时传入车厢中。

他轻叹一声,将脑袋搁在她耳畔,嗓音喑哑:“是,你不必我来救,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与你无关。你不必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