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退守

檄文被连夜抄录多份,天未亮时便已发往各地。

江州境内多郡县因距离近,未出半日,便都收到。

先前已为袁朔多番笼络,有所动摇的江州官员们,见如此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之檄文,更知袁朔已见过崔恪峤之女,自然纷纷振臂呼应,或出兵援助,或打开门户,不加阻拦过境之军。

一时间,出兵诛苏氏,似成了大势所趋。

与此同时,郗翰之身在与寻阳紧邻的鄱阳郡中,手下侍卫也才将抄录的檄文送至帐中。

此刻诸将聚在一处,本正商议今日军中布置。

此刻袁氏大军已有半数入江州境,压寻阳界。

若不出意外,今日午后,郗翰之便会先派手下先锋部队照计划前去伏击,趁其忙于应对时,再派重兵出击,将其团团包围,吸引袁朔手下其余兵力一同而来,到时再一举击破。

可眼前这一篇檄文,却一下令局势生变。

郗翰之先将缣帛递出,交诸将传阅,待众人阅毕,便轻叩桌案,道:“想必此文已发往各地,尤其江州境内,应大多都已收到了。袁氏本为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近来又多在此地经营,再有崔大司马之名在其中,当能引来士族中许多追随者。诸位以为如何?”

先前曾诩也早已提醒过,江州有许多袁朔党羽,想来这檄文一出,便能知晓到底有谁。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迟疑。

其中一人斟酌道:“此举实在出乎意料了,袁朔那厮实力本就不容小觑,如此一来,只怕兵马更丰,咱们须得更谨慎才是。”

“是啊,他竟还敢再提当年大司马之事!”

部将中,亦有不少是当年崔恪峤旧将,一见袁朔借崔恪峤之死做文章,自然不满。

然也有人对其中所言已信了几分:“使君,姓袁的看来言辞凿凿,应当不是作伪,兴许,他手中的确握着确凿证据?若果真如此,咱们是否需再斟酌一番?毕竟事关崔大司马……”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有些犹豫。

郗翰之扫视众人,眸色稍沉,并未出言,心中却迅速考量。

袁朔那檄文中说的是真是假,他自然一清二楚。

此刻如何应对,全在他一念之间。

天下人皆知,他如今之成就,得益于当年大司马不计出身,一视同仁的提拔。崔恪峤是他的恩人,他不该忘本。

若他承认那檄文中之事为真,此刻便该退兵休战,上书朝廷,请求废去太后,罢免苏家一干人等。如此一来,建康门户大开,袁朔可长驱直入,从此掌控朝廷,一人独大,再要铲除,便难上加难。

而若他否认,便该照原计划迎战,将一切祸端阻止在眼前。

只是,方才众人所言却提醒了他,此事非凭袁朔一面之辞,便能令人信服,尤其其父袁冲,当年更是被以为是害死崔恪峤的罪魁祸首之一。

若没有凭据,袁朔要如何令世人相信那檄文所言非虚?

仅他先前在寿春见到的那几封当年的书信,难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让旁人都一一看见。

除非还有别的——

他脑中忽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下意识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刘澍恩。

刘澍恩本还有话说,却欲言又止,见郗翰之终于注意到,忙悄悄递眼色。

诸将仍兀自议论,郗翰之面色有些凝滞,未做决断,先将众人屏退,只留刘澍恩在帐中,问:“除了这檄文,可还有什么事?”

“使君,的确还有一事情。”刘澍恩亦是惴惴不安,想着方才听到的消息,不由越发谨慎,先望他一眼,道,“夫人她——也在袁朔军中。”

话音落下,郗翰之猛然一窒。

“当日她在西阳登船时,袁朔分明已到了艾县,如何还会相遇?”

当时他正是因知袁朔在何处,才会放心地任阿绮在西阳登船离去。

刘澍恩满面凝重,道:“不错,观当日情势,袁朔的确并无此意图,可不知何故,他似是忽然从建康得了什么消息,竟然直接带了近万人,调转方向,追上夫人。”

郗翰之双手握拳,双眉蹙起,再度瞥一眼桌案上抄录的檄文,道:“袁朔可曾派人送信来?”

提及此事,刘澍恩方有一瞬庆幸,摇头道:“不曾,他看来似并无以夫人为筹的意思。”

若要借阿绮威胁他,此刻当早已命人送信来,逼他退兵。

然郗翰之听罢,悬着的心却丝毫未放下。

看来无此意又如何?只要想到她在袁朔军中,他心中便是一阵颤动。

已许久未想起的前世情景又忽然浮现在眼前。

那时的他,便是以为她有家族与太后的庇护,又得皇帝喜爱,不会有事,才放手离去。

眼下面临如此境遇,他哪里还敢重蹈覆辙,再令她身陷险境?

哪怕只一点可能,也不容许。

刘澍恩见他沉吟不语,等了片刻,问:“使君,眼下如何是好?是否仍照计划出兵?”

郗翰之立在帐中,深吸一口气,闭目沉声道:“传令下去,踞守不出。”

“使君?”刘澍恩有些吃惊,“若是如此,日后恐怕艰难——”

郗翰之仿佛已下定决心,挥手道:“我意已定,去吧。”

眼下的他,不能再留下遗憾。

至于其他,属于他的,他终会凭本事得到。

……

午后,袁朔率军一路通行无阻,直往鄱阳而去,与大军汇合。

因今日那一篇檄文,江州已无人再阻挠他前行,只鄱阳郡中,有郗翰之之北府兵在。

他本要谨慎停下,正欲将兵马分作三路出击,却忽有侍卫捧信入内,报道:“使君,此乃郗使君命人送来亲笔信件,交使君阅览。”

周遭聚在一处的将领们都是一惊。

袁朔接过信件拆阅,片刻后,眸中闪过讶色,蹙眉道:“郗翰之因大司马旧事,决意退守不出,咱们可直接入扬州。”

他说着,将手中信件递出,交众人传阅。

众人阅罢,皆是将信将疑,纷纷猜测道:“使君,这兴许是那姓郗的使的计!”

“是啊,咱们须得谨慎,谁知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兴许他是为崔夫人来,也未可知呀!”

“若果真只为一女子,便直接退兵,如何称得上世间英豪?如此竖子,也不足为惧了!”

袁朔听着众人议论,一时也不知真假,有些迟疑。

阿绮分明说过,二人已然和离。难道他当真会为了一个已不是自己妻子的女子,便退兵踞守吗?

正犹豫间,却见方才报信的侍卫去而复返,急匆匆道:“郗使君——已到营外了!”

众人一片哗然。

袁朔眉心一跳,问:“有多少人马?”

那侍卫方才一路奔来,此刻努力平复喘息,将手中之物呈上,道:“不过百余人,此刻正在外!”

众人不敢相信,纷纷问:“可曾派人去四下查过?兴许有埋伏!”

侍卫道:“哨兵们都守着呢,方圆一里内未见动静,郗使君的确只带了百余人,应当不假。”

话音落下,旁人正欲再言,却见袁朔已看完手中之物,面色莫测,挥手令众人稍安,便提步直接往外去。

军营之外,郗翰之面目肃然,坐于马上,身后虽只百人,面对眼前数万人之营,却毫无畏惧之色。

两边实力虽悬殊,可袁军士卒见他这模样,竟也莫名不敢轻举妄动。

袁朔策马行来时,正见此处情景。

他不顾身后侍卫们警惕的目光,上前靠近,指着手中那一封奏疏,道:“郗使君,此物何意?”

这是方才那侍卫替郗翰之转交而来的一封奏疏,其中内容,乃是劝天子亲贤远佞,追究苏后之过,罢免苏裕等人。

郗翰之紧紧盯着他,道:“如尔所见,此奏疏在袁使君手中,随时可送往建康。”

他知晓对方恐不会相信他方才送去的书信,便又写了这封奏疏,一旦送入建康,便坐实了他郗翰之在关乎崔恪峤的此事上,站在袁朔一边。

“袁使君,我退兵踞守,说到做到,只要你放了阿绮。”

袁朔一滞,未料其如此直截了当。

他心底莫名有几分涩意:“她已同你和离,你为何还要如此?只身前来,不怕我趁机下手吗?”

甫闻“和离”二字,郗翰之眸光一黯,握住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他抿唇道:“此事,我尚未同意,不劳旁人操心。”

“至于其他,”他忽而一笑,白皙俊朗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意气与自信,“我从不担忧。此刻若趁势杀了我,你才真正要陷入困境。”

郗翰之不但是有功之臣,更是如今乱局中,唯一能震慑住北方虎视眈眈的胡人之人,若没了他,只怕权势争夺尚未止息,胡人便要引兵南下,长驱直入。

袁朔心底微沉。

二人短暂对峙片刻,他忽而叹道:“阿绮已走了,今日食时方,我便派人护送她往南去了,此刻大约正在往豫章去的路上。”

郗翰之一愣,登时明白,袁朔的确并无利用阿绮逼他就范的意图,一时望过去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刮目。

他略一拱手,俊逸面容间满是风发意气:“多谢,今日就此别过。焕之,来日你我再战,我定不再后退。”

焕之是袁朔的字。

今日休战不过暂时,以二人之势,不久的将来,必有大战。

袁朔一愣,随即亦微笑道:“他日遇君,朔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二人目光对上,俱是流光溢彩,志在必得。

郗翰之冲他略一点头,不再逗留,掉转马头,领着亲随直往豫章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