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檄文

自临沅行至寻阳,花了整整七日。

于阿绮而言,这样的行军速度已算快了,可于军中士卒而言,却不过是习以为常的速度。

眼下大战在即,郗翰之早已赶去了鄱阳,袁朔却仍如此行进,仿佛一点也不着急,越发教人琢磨不透。

他这两日始终未再来寻,阿绮无从知晓他的打算,心中亦忧虑不已。然行军艰难,为了保住腹中胎儿,她本就身体孱弱,此时更须沉心静气,尽力放缓情绪。

这日,众人在寻阳一处县城外驻扎下时,已过了黄昏。

用过晡食后,翠微便捧着熬好的汤药奉上,道:“女郎快喝吧。”

因连日赶路,阿绮白日的孕吐更严重了些,此刻面色有些苍白,看来孱弱不已。

她抚了抚仍旧平坦的小腹,饶是从前再如何抗拒苦涩的汤药,此刻为了胎儿,也一言不发,接过药一口饮下。

待口中那一阵难忍的苦味退去些,她方问:“戚娘呢?”

翠微给她递来水与蜜饯,道:“戚娘去将女郎乘的马车再多整理一番,多放些软垫,垫上也多添了草席。”

马车颠簸不堪,需多备毛毯软垫,可如今天又热,靠在软垫上实在难忍,只得多加一层草席,每日擦洗。

她下意识瞥一眼帐帘,压低声继续道:“戚娘说,怀妊之时,最忌疲乏过度,饮食不佳,如今天又闷热,咱们赶路已然艰辛,女郎本就身子弱,定要好好看顾着自己,车中软垫下放了咱们带的果脯,那滋味又酸又甜,女郎白日若有不适,便悄悄取了来含一块。”

袁朔虽说过不会伤害她,可她到底也不能放松警惕,怀妊一事,她始终未说出。

幸而先前为隐瞒郗翰之,除了戚娘与翠微外,她也未曾向其他仆婢透露半分,这才隐瞒下来。

眼下同行之人虽也偶尔见她面色泛白,反胃呕吐,却只以为是从前娇生惯养,未曾受过这样连日赶路,不得休息的苦罢了。

如今未满三月,尚不显怀,仍能瞒住,须得在肚子大起来前脱身才好。

阿绮疲累地点点头,执帕擦了擦额角细汗,微微阖眼养神。

翠微跪坐在旁,执了团扇一下一下扇着,替她驱散夏夜的炎热。

恰此时,帐外有人走近,问:“夫人,使君有请。”

阿绮蹙眉,单肘撑着,才稍稍起身,忽觉一阵反胃,忙伸手掩唇,小心克制着声响。

翠微见状,忙扬声道:“足下且稍等片刻,女郎需更衣。”

帐外之人遂不再多言。

阿绮接过翠微递来的水囊饮了两口,待将不适之感压下,恢复些力气后,方起身而出。

候在外的侍从见她出来,略躬身算作行礼,便一言不发将她带至袁朔帐中。

油灯之下,袁朔仍着一身银甲,正凝神阅览案上缣帛,白皙的面上虽因夏日暑热而蒙上一层灰暗,却并不损其气韵。

阿绮只瞥了一眼,便垂眸立在二丈外:“使君唤我来,所为何事?”

这几日,她心中虽焦虑,反复思量他到底意欲何为,面上却丝毫不显,每日气定神闲,只等他主动透露。

如此情势下,她绝不能露怯。

眼见已近鄱阳,他无论如何,也该有所行动了。

袁朔自案后抬眸,未答话,只借着月色与灯光,细细打量她。

军中将士们素来多灰头土面,除每日遵守军纪,将衣物、兵器等都整齐穿戴,几乎都不修边幅。

如此,愈显得眼前女子与众不同。

经这些时日的行军赶路,与她同行的,家中仆从也好,婢子也罢,都已没了先前洁净体面的模样,唯她一人,每日通身素淡,即便偶尔裙裾间也能见些许尘土,然整个人看来仍是纤尘不染。

尤其她因这两日饮食不佳,又清瘦了几分,反更添了袅娜羸弱之态。

他目光最终落在她稍显剥落的苍白面颊,温声问:“听闻你这几日因疲累,有些不适,可要我唤军医来替你瞧一瞧?”

他这两日虽未主动寻她,却每日都派人瞧着她,知她时常乏力反胃,看来是因行得快所致。然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显出过任何娇贵不悦,反倒令他有些刮目相看。

阿绮怀着身孕,自不能请军医来,遂道:“不过是幼时落下的病根,只每日服药便好了。”

她说罢,微微侧身,避开他视线,冷道:“使君若无别的事,便容我先回去。”

“不急,我自然还有别的事。”袁朔这才缓缓收回视线,肃了肃面色,将案上长长的缣帛递过,道,“夫人且先瞧瞧此物。”

阿绮抿唇,闻言接过缣帛,仔细阅览。

那缣帛格外齐整,其上字迹更是工整遒劲,似是袁朔亲笔所写。

只见右首处,赫然是“讨苏氏檄”四字,其后洋洋洒洒,凡五百余言,竟是借当年崔恪峤与袁冲二人之死,直指太后苏氏,在其母族苏裕等人的支持下,肆意残害忠臣,危及国祚,乃亡国之祸根,请天下英豪一同起兵,讨伐太后苏氏与尚书令苏裕。

其言辞之凿凿,情理之通畅,气势之磅礴,俨然是一篇极具说服力的檄文。

阿绮大吃一惊,心中一下明白了他的意图。

既不能一举将天子拉下,他便欲借她父亲当年被太后害死之事,将矛头直指苏后与苏裕,让天子孤立无援。

崔恪峤乃当年士族中最顶尖者,上至先帝,下至百姓,无不赞之。苏后敢在北伐之时对崔恪峤下毒手,足以将多年来扶持皇权的士族们激怒。

原来,这才是他执意将她带上的缘故。

她姓崔,是崔恪峤独女,既要借她父亲的名行事,自然要带上她,好教天下人都知晓,他所为,皆名正言顺!

她眼底倏然冷下,面无表情道:“想不到我父亲已故去多年,使君仍要借他之名行事。”

袁朔望着她如此坦率又冷淡的模样,不知为何,本气定神闲的面色微微波动。

他轻叹一声,语气柔和道:“阿绮,此文,也并非我本意,如今也还未公之于众。你若愿将我要的东西告知,我自也不必如此。”

若能直接将矛头指向萧明棠,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只借着诛太后之名起兵?

阿绮垂首,微微闭了闭眼,朦胧烛光在她眼睑处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此刻她若将萧明棠非皇室血脉一事说出,袁朔不但会将她放了,更不会再利用当年父亲之事,可那样的后果,实难预料。

她挣扎片刻,再睁眸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恕难从命。”

袁朔亦面色微沉,带着几分困惑,道:“那对母子,生来便不配其位。阿绮,难道你不想替你父亲报仇吗?”

“我自然想。”她漆黑的眼眸熠熠生辉,“可比起仇恨,我想父亲更看重的,是晋人的江山。使君,眼下并非铲除天子的好时机,若执意而为,恐酿大祸。”

袁朔眸色深深,教人看不出所想,道:“你又如何知晓,我没将晋人的江山放在心中?”

阿绮缓缓摇头,苍白的面容愈发透出坚毅而笃定的神色。

“使君自问,这些年来,追逐天下,为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为了民族尊严吗?还是仅仅只为争夺权力,享受至高之荣耀?”

她仰着脸,直言不讳地说出令他一下怔住的话。

“若是后者,则与如今宫城之中的太后与天子,又有何不同?”

“使君,萧氏当年也不过是寻常士族,借诸族势力,方能得帝位,这样多年来,朝局之中,也多倚重各世家,这才令晋室从上至下,成了一盘散沙。宫城中那个位置,凡士族皆可图谋,若没有建立举世瞩目之伟业,即便暂时得了权势,往后又如何守得住?”

“今日若搅乱朝局,令胡人再度趁虚而入,只怕晋人,便当真要亡国了!”

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袁朔立在案后,久久望着她,许久方道:“你既认为我并无威望,镇不住这天下乱局,那谁才是你心中那个能担此大任之人?郗翰之吗?既如此,你又为何要与他和离?”

阿绮静了静,道:“我与他的婚姻之事,无关其他。”

袁朔一滞,望着她的眼里渐渐多出几分别样的情绪,似怅然,似失落,又似讶异。

他沉默片刻,道:“明日一早,我便会将檄文发往各处。”

阿绮点头,不再多劝,只垂首问:“既如此,我已留足了时日,待过了明日,此事便与我无关了,不知使君何时能放我离去?”

她本也未指望袁朔会因方才寥寥数语便改变主意,只是如此一来,他轻易不能动萧明棠,也能暂时免去宗亲争位的祸患。

此后,他也会放弃再从她口中得到消息的念头。檄文发出,往后的战事非她能左右,她再留军中,也无作用了。

袁朔未直接回答,只慢慢道:“崔大司马,乃是郗翰之当年的伯乐,他当也不会反对我替大司马报仇吧?”

阿绮心中猛地一紧。

“若他愿退兵,我自然放你离去。”

阿绮猝然抬眸:“我与他,已非夫妻了!”

她哪里不懂袁朔的意思?分明是想借机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郗翰之退兵。

那篇檄文,对本就不满苏后,或早有心追随袁朔的士族而言,自然一呼百应。

可面对如此指责,苏后定不会承认,无论从大局出发,还是考虑往后前程,郗翰之此时定不会坐视不管,放任袁朔入朝,挟天子,令诸侯,从此一人独大。

他只需称那檄文中所言不实,自可照原计划出兵。

而这其中,唯一的变数,便是她眼下正身在袁朔军中。

“使君,他在行军作战上,从不是意气之人。”

她勉力冷静下来,却越发惴惴不安。

袁朔望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眼神蓦地软了。

他轻叹一声,笑着摇头道:“罢了,我方才不过一句玩笑。这些事,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眼下已是我逾越了。明日到鄱阳前,我便派人将你送回去。”

阿绮见他忽然松口,一时有些不敢相信,怔了片刻,方反应过来,垂首道:“如此,多谢袁使君。”

她转身离去,才行至帘边,又被他叫住。

只听他道:“阿绮,若我胜了他,你——”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阿绮回首望他,晶莹眼眸中平静无波。

袁朔一滞,随即自嘲地摇头,挥手道:“无事,你且早些休息吧。”

胜负成败,本无定数,他该明白的。